井川君一直靜靜地聽著。


    “當時與現在不同,沒有一晚上的時間遺體難燒成骨灰。那天夜裏我回到伯父家,開始真正嚐到失去母親的滋味,獨自一人蜷縮在冰冷的被窩裏失聲痛哭。童年生活留給我無盡的淒涼和失望,想想母親覺得她太可憐了。第二天一早,我和伯父上火葬場拾母親屍體燒剩下的骨頭。我用雙手捧起茶碗碎片那般彎曲的灰色頭蓋骨,想到再也見不到媽媽的時候忍不住失聲痛苦。冷酷的伯父把家裏帶去的酒澆在沒有燒完的骨頭上麵,哼著小調,毫無傷心之情,連聲說‘燒掉它!’我趁伯父不注意時悄悄地把母親的頭蓋骨碎片揣進袋裏。那珍貴的骨片,至今還掛在我的胸前。”


    “你母親的遺骨?”


    井川君不由得叫出了聲。


    “母親的骨灰盒不允許留在田中家族的墓地裏,隻能放到農村的寺廟裏。因此,我就這樣……”


    田中讓二解開上衣的第二個扣子,敞開胸露出掛在頸上貼在胸前的錦織小布袋給井川君看,猶如小孩胸前玉佩之類的掛件。


    “這袋裏有我母親的頭蓋骨,如今已經變成粉末狀。如果從表麵往裏按,會傳出嘎嘎啦啦的響聲,那聲音是表示母親永遠與我生活在一起。”


    他興奮地撫摸織錦緞做的小布袋,小心翼翼係上紐扣。


    “在伯父家我就一直掛在頸上。離開伯父家又去了叔叔家,為防出現麻煩,我一直掛在胸前不離身。一旦讓他們知道‘秘密’就會受到指責。我把它掛在頸脖上,一想到每天和母親在一起,我就不會感到寂寞。即使被伯父家和叔叔家的孩子欺負,我也能忍……”


    “……”


    “我小時候不管到哪裏,都要讓別人照顧,給別人添麻煩,是個多餘的人。記得與伯父家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吃的東西與他們分開,好的輪不到我,還經常受到他們的嘲弄。我記著母親的話,把這一切都深深地埋在心底裏。我好不容易熬出了頭,在叔叔家上完了中學,叔叔讓我離家獨立生活。我中學畢業後的第二天就離開叔叔家去了大阪,中學的一位老師很善良,十分同情我,他與哥哥聯繫後讓我住進了他哥哥的家。”


    “讓二君,我一定為你冤死的父母報仇,向下田忠雄討還血債。”


    井川君熱淚盈眶,淚水忍不住順著臉頰唰唰淌了下來。


    通報真情


    “在大阪,我……”


    田中讓二繼續說道:


    “從一家賓館見習看門開始踏上了人生旅途,在那家賓館幹了三年。其間被東京赤阪的一家夜總會經理看中,去了他那兒當看門人。那裏外國客人很多,為給客人提供方便,幫助外國客人喊計程車。漸漸地,讓二名字的稱呼變成了‘喬君’。喬君曾對人說起自己的履歷,什麽從私人司機到賓館司機等等純屬搪塞,他不希望別人了解自己的真實過去。”


    咖啡館裏有一對男女客人離開,又進來兩對男女客人。咖啡館內鴉雀無聲,沒有妨礙讓二說話的嘈雜聲。這家地下咖啡館,猶如雨中的夜晚,陰沉沉的。


    “無論在哪裏工作,都是處在社會的最底層,經常受到別人的欺負,同事不配合,被客人瞧不起。不管到哪裏,與在島根縣的頓原沒有多大區別。說實話,我已經習慣於這低下的生活了。”


    井川君兩手支撐著臉,認真地聽喬君敘述。


    “這期間我也曾經愛過一個讓我喜歡的女人。她是一家夜總會的服務小姐,比我大兩歲。”


    “真的?”


    “沒想到我們同居半年就分手了。姑娘體弱回自己的家鄉去了,老家在伊予的禦莊海邊,那裏是盛產橘子的地方,流傳著許多桔子與大海的民間傳說。出生在出雲山溝的我,被南四國大海的傳說迷住了,宛如牛奶般的香淳,就像母親在幼兒枕邊說的童話。現在回想起來,我喜歡那個姑娘,是憧憬母愛。”


    “那姑娘後來怎麽樣了?”


    “出嫁了!”


    “……”


    “聽到這一消息我特地趕到禦莊拜訪她,說心裏話,我根本沒有想到那姑娘竟然會背叛我。她的新家是街道上的小型印刷廠,現在已經當上了媽媽,正在昏暗的廠房裏裝訂書本。她的旁邊站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孩,聽說她是做別人的填房。”


    “那姑娘還很年輕吧?為何要到那家做填房呢?”“她回到老家後可能遇上了什麽麻煩的事。姑娘在印刷廠裏發現我在廠門口來回踱了兩三回方步,便跟在我後邊一直走到海邊。那一帶漁村為了防止颱風,無論哪一家都把院子圍牆砌得很高很高。站在海邊望漁村,隻能望到家家戶戶的屋簷。緊靠海邊的山丘地帶是一望無際的橘子地,我坐在沙灘上,那姑娘在我身後燒火烹飪。


    “兩歲的幼兒蹲在我身邊擺弄著沙石,我和小男孩一起玩著堆沙遊戲。我無意中轉過臉一看,姑娘蓬亂的頭髮隨風飄動,臉上露出難言的表情。她站在遠處說了聲‘謝謝!’我回了她一句‘請打起精神來!’她說,‘請一路小心!’我倆之間就說了那些話。我沒有說半句怨恨的話,她也沒有作任何的解釋。許多漁夫坐在沙灘上沐浴著耀眼的陽光,修補漁網,準都不朝我們這裏看一眼,那孩子還在沙灘上玩弄沙石。我默默地邁開腳步,朝著駛往宇和島的公共汽車車站走去。”


    “就那樣分手了?”


    “是的。”


    “故事真好聽!像你倆這樣的分別,人世間太少了!”


    “可惜,姑娘已經死了。”


    “什麽?”


    “一年後得了肺病。”


    “後來,我也交了許多女友,可都沒有像愛那個禦莊的姑娘那樣從心底裏去愛過她們。在那個姑娘身上,我總覺得有我母親的影子。”


    井川君嘆了一口氣。


    “當夜總會看門這一行,有一半是暴力買賣。我雖和那些粗暴的哥們結識在一塊,但始終保持著頭腦的清醒,不越雷池一步,時刻牢記母親生前的告誡。”


    “你有母親在身邊,頭腦就會永遠保持清醒,也讓人感到親近善良。”


    “也許是這個緣故,後來我辭去夜總會迎接員的工作幹上了現在這份差事。在這裏,我把夜總會學到的看門本領和銀座夜總會的車輛疏導工作結合在一塊靈活運用,得到了媽媽桑們的賞識。我非常珍惜這份工作。”


    喬君說得口渴了,又點了一杯飲料,井川君也感到有些口渴。


    “讓二君,請允許我還是像往常那樣叫你喬君吧!”


    田中讓二笑嘻嘻地點點頭。


    “你是從什麽時候知道,山越靜子背後的操縱者其實就是我?”


    “靜子當瑪斯塔保潔員後不久,我就覺察到了。我初次見到她時,就感到她與普通的廁所保潔員不同。她是為了摸清瑪斯塔內部情況才幹保潔員的,我是為了弄清全相銀聯會館內部的情況才加盟清掃公司幹清掃鍾點工的。我與她的目標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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