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朝著我的她,這時忽然轉過身去,伸出一條手臂,猛地指向屋子那頭的姑娘。她的嗓音也變得喉音重重、帶著顫動了,口氣裏充滿了惡狠狠的得意之情,說起話來三個字一頓、五個字一停,仿佛在唱曲子似的。


    “你是她的女兒,”她大聲說道,“誰叫你自己倒黴,身上有禍祟,天生靈魂是邪惡的,一腔的血都是病態的,就跟她一樣,也跟我一樣,跟我們戴恩家的人誰都一樣。誰叫你自己倒黴,自幼手上就沾了你媽的鮮血,還讓我一調教,心理變態了,毒癮也染上了,你這一輩子眼看也要跟你媽一樣晦氣,跟我一樣晦氣,你接觸到誰,誰就要晦氣一輩子,莫裏斯是這樣。你那個……”


    “不許說了!”埃裏克·科林森氣急敗壞喊起來。“快別讓她說了!”


    嘉波莉·萊格特兩手掩著耳朵,早已嚇得臉都變了形,當下一聲尖叫,叫人聽得毛骨悚然。可是她隻叫了一聲,便身子向前一傾,從椅子裏摔了出來。


    帕特·雷迪缺少追捕逃犯的經驗,還情有可原,可是奧加爾和我實在不應該這樣疏忽,姑娘這一叫、一摔,盡管事出緊急,難免分了我們的神,但是我們對萊格特太太的監視是不容許有哪怕是半秒鍾的中斷的。當時我們卻隻顧了去看那姑娘,盡管隻看了還不到半秒鍾吧,可那就已經夠誤事了。等到我們再回過頭來看萊格特太太時,她手裏早已拿著把手槍,腳已經向門口跨出第一步了。


    她和門口之間這時並沒有人:那個身穿製服的警察去幫著科林森扶嘉波莉·萊格特了。她的背後成了無人地帶:她的背是對著門的,而且剛才她那麽一轉身,連菲茨史蒂芬也已落入了她的視野之內。她舉著烏黑的手槍,瞪出了雙眼,灼人的目光飛快地把我們一個個看過來,一邊看一邊又倒退了一步,吼了一聲:“都不許動!”


    帕特·雷迪腳都已經踮了起來。我連忙對他皺皺眉,搖搖頭。要逮住她,還是在過道裏、樓梯上動手為好。在這裏動手,肯定要死人。


    我趕到樓上實驗室裏。隻見地下躺著嘉波莉·萊格特,醫生和科林森跪在她的身邊。


    我對醫生說:“快去看看萊格特太太吧。她在樓梯上,我看八成兒是死了,不過請你最好還是去檢查一下。”


    醫生出去了。科林森一邊忙不迭地替那個不省人事的姑娘揉搓兩手,一邊對我瞅瞅,仿佛我不是什麽好人,真該有條法律治治似的。隻聽他嘴裏還說了一句:


    “我想你這該滿意了吧,這一來你的任務就完成啦。”


    “是完成了。”我說。


    第八章 “但是”和“如果”


    那天晚上,菲茨史蒂芬和我在欣德勒太太那個矮頂地下室裏吃晚飯,飯菜照例是欣德勒太太的拿手傑作,喝的啤酒則是她丈夫的拿手傑作。菲茨史蒂芬已經完全進入了他小說家的角色,正忙著在探究他所謂萊格特太太的心理基礎。


    “她的性格我們現在已經完全了解,所以她殺死自己親妹妹的動機是再明白不過的,”他說,“還有她所以要殺死自己的先生,罪行敗露以後所以還要想法把外甥女搞得一輩子見不得人,以至自己所以鐵了心寧肯自殺在樓梯上也不願意讓人給逮住,這些也都可以找到解釋了。可是這中間的一些年頭她卻一直過得平平靜靜——那又該怎麽來解釋呢?”


    “我看講不通的倒是她為什麽要殺死萊格特,”我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其它都是一個道理管著的,她想要得到他哪。她殺死自己的親妹妹——或者借他人之手殺死自己的親妹妹——目的也可以說是為了要跟他結合吧,可是法律卻把他們拆開了。對此她是毫無辦法可想的,她隻能等著,反正希望總還是有的,很可能有一天他會給放出來的。據我們所知,她在當時也並沒有其它的打算。她這樣平平靜靜過日子有什麽不好?把嘉波莉攥在手裏,等有朝一日如願以償了再獻出來有什麽不好?反正他有錢留下,她的日子肯定是過得滿舒服的。後來她聽說他逃了出來,就來到美國,想法去找他。她雇了偵探打探到他在這兒,就到他這兒來了。他是願意跟她結婚的。她的願望都滿足了,她為什麽不平平靜靜過她的日子?她不是個愛惹是生非的人——不是那種沒事也要鬧點事兒的人。她就希望自己的所願能夠滿足,為此她可以不惜使出一切手段。你隻要看她滿腔痛恨在外甥女麵前不露一點形跡,隱忍了那麽多年,那樣耐得住性子,就可以知道了。再說她的願望也不算十分過分,實在想不出她有什麽理由要精神錯亂,弄得叫人看不懂。她其實是跟動物一樣簡單的,跟動物一樣根本不知道是非,遭到了挫折就不樂意,走投無路了就要泄憤傷人。”


    菲茨史蒂芬喝了口啤酒,問:


    “這麽說你認為所謂戴恩家的禍祟根本沒什麽了不得的,不過是他們血統中有那麽一種原始的氣質而已?”


    “連這也說不上,隻能說是大發雷霆的女人的幾句氣話。”


    “給你們這班傢夥一說,這五光十色的人間世界也就都淡而無味了。”他噴出了一大口煙,在煙霧裊裊中嘆了口氣。“嘉波莉都給調弄成殺害她親媽媽的工具了,你還不信這種家族的禍祟是必有無疑的——至少在詩人的眼光中看來是必有無疑的?”


    “即使她真是殺人工具,我也不信,何況我看說她是殺人工具,這話隻怕還不大靠得住。顯然萊格特對此是毫不懷疑的。他在自白書裏寫了那麽多陳年老帳,目的就是為了要把女兒繼續掩護下去。可是說他在現場親眼見到女兒殺死媽媽,我們僅有的根據就是萊格特太太的口述。萊格特太太當著嘉波莉的麵固然也說過嘉波莉從小就被灌輸了爸爸殺了媽媽的想法,不過那也正是為了要使我們相信媽媽確是女兒殺的。再說,要不是為了免得女兒自感有罪,他會心甘情願走到這一步,雖說不是沒有可能,那可能性總也不見得會很大吧。但是,這以後的事到底真相如何,就誰也吃不準了。萊格特太太想要得到他,也終於得到了他。那她為什麽還要殺了他呢?”


    “你怎麽一下子就轉了那麽大的彎呢?”菲茨史蒂芬埋怨了起來。“對這個問題你原先在實驗室裏不是已經提出了答案嗎?你怎麽又改變看法了呢?你說她殺死自己的丈夫,是因為他留下的信看起來很像是自殺前的自白,作為遺書完全可以混得過去,說她認為就憑這封信,隻要丈夫一死,她的罪行就絕對不會暴露了。”


    “在當時這麽說我覺得理由還是很充分的,”我說,“可是現在冷靜了下來,又有了更多對得上茬兒的根據,我覺得就不能這麽說了。她為了得到他,苦苦熬了多少年。在她的眼裏他肯定還是有些價值的。”


    “可是她並不愛他,至少我們沒有理由可以認為她是愛他的。在她眼裏他並沒有那麽大的價值。在她眼裏他不過是打獵得來的一件戰利品,是死的也並不影響其價值——就好比獅子頭、豹子頭,不是要作了防腐處理,釘在牆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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