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哇的一聲嚷了起來,誰也聽不清她在嚷些什麽。


    “胡說。”我說。“她那時還是個娃娃。”


    “是娃娃,可我這話也決不是胡說的,”那女人說。“她那時快滿五歲了,就是這麽一個五歲的孩子,趁她媽媽睡著了。自己從一個抽屜裏取出一把手槍來玩兒。手槍走了火,莉莉就送了命。是走火那是肯定的,但是莫裏斯是一個極敏感的人,他不忍心孩子長大起來曉得媽媽就死在自己的手裏。再說,看來莫裏斯這一下也是無論如何逃不了要被定罪的。大家都知道他跟我很要好,知道他很想擺脫莉莉,而且槍響的時候他又正好在莉莉臥室的門口。不過這在他看來都是無關緊要的:他唯一的願望就是孩子幹出了那樣的事來可千萬不能讓她留下記憶,免得她懷著這樣的心病痛苦一輩子:走火雖說是意外,可媽媽畢竟是死在自己手裏啊。”


    這一番話之所以讓人聽著覺得有一種特殊的別扭之感,是因為這個女人一邊說一邊還笑得那麽優美,而且字斟句酌簡直仔細到了未免過於講究的地步,一個個字吐出來都顯得那麽高雅。接下去她又說:


    “嘉波莉早在吸毒上癮之前,本來就可以說是個智力有限的孩子,從小就是如此;所以,到倫敦警方找到我們的時候,我們實際上已經設法使她把什麽都忘記得幹幹淨淨了——把這件事兒什麽都忘記得幹幹淨淨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這說的絕對是實情。她媽媽就死在她的手裏,而她的爸爸,用你的話來說,卻代她吃了官司。”


    “說得倒是相當精彩,”我先捧她一句,“可惜前後自相矛盾啊。你這種說法可以叫萊格特相信,可是我聽了就不大相信。我看你這是故意要叫你的繼女心裏難受難受,因為她剛才告訴了我們:她看見你在樓下一刀把魯珀特捅了。”


    她嘴唇一掀,牙齒全部露了出來,兩眼睜得大大的,眼白都成了個圈圈,腳下一個快步,向我沖了過來;可是她馬上克製住了自己,隨著一陣尖聲的大笑,眼睛裏的怒火就都消失了——也許並不是消失了,而隻是退回到了眼底的深處,還藏在個角落裏暗暗冒煙。她雙手按在腰後,向我微微而笑,笑裏滿含著嘲弄,顯得那樣做作,對我一開口,口氣裏也滿含著嘲弄。其實她的眼光背後,微笑背後,聲音背後,全都隱伏著一股咬牙切齒的痛恨。


    “是嗎?那我就有句話不能不告訴你,這話要不是實話,我也不會告訴你。是我教她,讓她去殺她媽媽的。你不明白?我教她,訓練她,叫她練習,還讓她做摹擬試驗。這你該明白了吧?莉莉和我真是十足地道的一對姊妹花,我離不了她她也離不了我,可彼此間卻又恨得就像對頭冤家。莫裏斯呢,他盡管跟我們兩個都挺要好的,可是要說到結婚,他卻哪一個都不要——他何必要娶我們這樣的人呢?我這說的要好,你可不能引申了去理解。我們姊妹家境貧困,他家裏可不窮,就因為我們窮而他不窮,所以莉莉就很想嫁給他。我呢,我是因為她想嫁給他,所以也就想嫁給他了。我們就是這樣十足地道的一對姊妹花,什麽事情都是這樣的。可是莉莉還是捷足先得了,她引他上了鉤,嫁給了他——這話雖然說得粗鄙,卻是再確切不過的。


    “六七個月以後嘉波莉就出世了。我們這個小家庭當時有多快樂啊。那時我還跟他們住在一起——我不是說了嗎,莉莉和我是我離不了她她也離不了我的。嘉波莉從一開始就愛我勝過了愛她自己的媽媽。那我可是花了苦心的:隻要是寶貝外甥女想要的,艾麗絲姨媽沒有不照辦的。因為,她愈是喜歡我,就愈是能叫莉莉看得幹冒火,倒不是莉莉對孩子疼愛得都到了這個地步,原因隻在於我們是兩姊妹:一個想要什麽,另一個也就無不想要,連兩人分享都不行,一定得一人獨占。


    “嘉波莉一生下來,我心裏就醞釀起了一個計劃,決心將來有朝一日一定要去幹它一下。到她快滿五歲的時候,我就上手幹了。莫裏斯有一把小手槍,一向是藏在五鬥櫥上層一個上鎖的抽屜裏的。我打開了抽屜的鎖,退下了槍裏的子彈,就教嘉波莉來玩一個有趣的小遊戲。我自己躺在莉莉的床上,裝作睡著了。孩子呢,我就教她推一把椅子到五鬥櫥跟前,爬上椅子,從抽屜裏取出手槍,偷偷摸到床上,拿槍口對準了我的腦袋,扣動扳機。她要是幹得好,沒什麽聲息,小手握槍的姿勢正確,我就拿糖果獎賞她,同時叮囑她:玩這個遊戲的事可千萬不能告訴她媽媽,也不能告訴人家,過一天我們要跟媽媽玩這個遊戲,要叫她冷不防嚇一跳。


    “我們真這樣幹了。她果然壓根兒沒有一點防備:那是一天下午,莉莉頭疼,吃了阿司匹林。就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那一回我開了抽屜的鎖,卻沒有退下手槍裏的子彈。安排好以後,就對孩子說,今天可以去跟媽媽玩這個遊戲了。我自己就到樓下的朋友家去串門子,這樣就誰也不會疑心我跟親妹妹的死有什麽幹係了。我原以為莫裏斯一下午都不會在家。我本打算一聽到槍聲就跟樓下的朋友一起奔上樓去,這樣就可以有朋友幫著作證,是看見孩子玩弄手槍,把自己的媽媽打死了。


    “我也不用擔心孩子事後會吐露真情。我前麵說過,這孩子天生智力有限,又是那樣的愛我、信任我,就算官府裏有人來調查,反正調查以前和調查期間孩子都是我帶著,我相信我完全有把握可以掌握住她,絕對不會讓她泄漏天機,露了我——呃——這一手策劃的底。可是莫裏斯卻差一點兒壞了我的全盤計劃。沒想到他竟然回家來了,他走到臥室門口的時候,也正是嘉波莉扣動扳機的當口兒。他要是早來了那麽半秒鍾的話,會救了他妻子的命那是肯定的。


    “唉,他來得真是遺憾哪,因為這一下他就被判了刑,不過這麽一來他也就永遠不會懷疑到我了。後來他又一心想要抹去孩子對這件事的記憶,這樣我倒用不著再去擔什麽心,也用不著再去多費什麽腦筋了。他逃出魔鬼島以後,我確實就跟蹤他來到了美國。後來厄普頓替我找到了他的下落,我也確實就跟蹤他來到了舊金山。我利用嘉波莉愛我、恨他的心理——她這種恨爸爸的心理是我給用心培養起來的,我的辦法看似笨拙,其實卻很精明,那就是故意勸她要原諒爸爸殺害媽媽的罪過——再加上在孩子麵前事情的真相還得隱瞞下去,何況我對他、對孩子又是一貫那麽盡心竭力,就利用這幾點,我終於叫他跟我結了婚,終於叫他感到隻有跟我結婚,我們毀了的一生還多少可以有所挽回。當初他跟莉莉結婚的時候,我發誓一定要把他從她手裏搶過來。我到底把他搶了過來。我那個親妹妹,但願她在九泉之下能睜開眼睛來看看。”


    她臉上的笑意全不見了。那咬牙切齒的痛恨已經不再藏在眼光的背後、聲音的背後了,而是就赤裸裸表現在眼光裏、聲音裏,表現在她的容顏神情間,表現在她的體態姿勢上。滿屋子裏似乎隻有這股咬牙切齒的痛恨——還有跟這股痛恨已融為一體的她——才是活生生的東西。隻顧眼望著她、聽她說話的我們八個人,此刻已經不能算活人了:在她的眼裏還是活人,在我們彼此的眼裏卻已經不是活人了,除了她,誰還能當我們是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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