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點十三分


    修平將父親的信一字一句全都銘記在心。自從父親去世,修平就被他父親的弟弟秋田和男接走了。在他接到高中錄取通知的這一天,和男叔叔把這封遺書交給了他。信上寫著二十四年(原註:這裏指昭和二十四年,即公元1949年)四月三十日,正是秋田的父親去世前一星期左右寫的。修平一直不知道父親還給他留下了一份遺書。父親把這封信交給秋田和男,請他在修平考進高中這一天啟封。和男叔叔遵照父親的遺願,在身邊保存了五年之久,才把信交給修平。


    這是一個醫生竭力抑製著自己的感情,以冷靜理智的文筆寫的。但字裏行間浸透了一個作父親的淚水。修平讀著讀著,不由得熱淚潸潸,不得不好幾次拭去簌簌落下的淚珠。


    父來盡管約束他自己,不想將個人意願強加在孩子的身上,但作父母的又怕孩子的體內潛伏著病因,考慮到自己死後,也能盡一份力量保護孩子。


    這封遺書,促使修平投考了醫科大學。他和那些無拘無束、逍遙快樂的學生不同。他是抱著“為親人復仇”的心情,立誌學醫的。在學醫的過程中,才認識到父親留下的研究工作是多麽的了不起。父親盡管患了原子病,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處於當局逼迫和物質匱乏的條件下,絕望中不停地戰鬥,還在周身疲乏無力和頭痛欲裂的折磨下,竟為六千個患者進行診斷治療。這在體力上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呀!


    當初,是美國把原子彈這一巨大怪物從禁錮中釋放了出來,但就連他們自己的國家也沒有掌握原子病的病理。


    雖然也發覺在受害中患白血病的人相當多,可是在醫學理論上也沒能找到這兩者之間的關係。麵對放射病這個稱為“看不見的殺人者”,醫生們完全是在暗地裏摸索。這樣,父親就在這六千受害者的臨床觀察中,總結出《論廣島原子病患者中的白血病發病率與爆炸中心距離的關係》這一篇重要論文。頂著某種壓力和學術界的偏見,有力地論證了原子病中的白血病是由於放射能的關係。骨髓中白血球急驟增加,不斷誘發各種病症。父親在這種情況下,還為病人耗盡了生命。修平由此見到了一個白衣使者的神聖事業。於是,他決心走他父親未走完的路。


    從東都大學醫學係畢業以後,秋田進了日本勞災協會。為了探索職業病的奧秘,將白血病作為自己一生的研究課題。他並不滿足於閉門研究,而是一麵為現在的病人治療,同時開始攀登起陡峭得幾乎無法上去的山峰,要攻克與癌症同樣無法治癒的絕症——白血病。


    登山的路當然一條也沒有,現實生活中的患者就是前進的路標。而且有父親留下的腳印給他引路。正當他在這茫茫的大山裏摸索攀登的時候,一天,父親為之擔心的預言突然應驗了。由於持續不退的低熱,使秋田有些擔心,抽驗了自己的血液,竟發現白血球顯著增加。他知道自己患了“骨髄性白血病”。並診斷他自己逗留世間的期限為“多則三年半,少則兩年”。


    “果然不出父親所料,在這世上我不過是個行色匆匆的過客。”秋田目光暗淡,心亂如麻,默默地想著。這天,正好是旗野邀他去大丸溫泉。


    “倘若我的診斷無誤,留給我的時間還有三年,最多再加上六個月左右的時間。真想多活些日子,哪怕再多給我兩個月,在父親的論文基礎上,我的一篇關幹《放射能後遺症研究》的論文也就可以完成了。”秋田想。


    但是,現在單身一人是無法通過這冰封的岩石突出處下山的。食糧告罄,剩下的隻有一針營養劑。單憑它來支撐本就虛弱的身體,能維持到來人救援嗎?何況這期問還不知道有多長呢?自己來到這裏,隻有大西知道,在山腳下也沒有作登山登記。他要是不來,其他方麵是不可能來救援的。


    “大西,你快來呀!”


    “他一定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秋田盡力不讓那吐著微弱火舌的火堆完全熄滅,在睡袋裏蜷縮著凍僵的身子,將身子貼近那火勢微弱的火堆。


    山上的第二個夜晚又來臨了。


    6


    “秋田!餵——秋田!你要堅持下去!”


    遠處像有人在呼喊。這聲音宛如從一台破舊的電話機裏傳來似的,時斷時續,忽高忽低,突然又很清晰地傳進了他的耳膜。


    秋田仿佛身子沉在水底,透過晃動的水層,映入眼簾的外界事物,也都隨波搖盪,水波終於漸漸地平靜了。透過平靜如鏡的水層,看到了一雙洋溢著溫暖明亮的眼睛,又漸漸現出了大西的麵孔。


    “大西!”


    “你醒過來了,太好了!”臉色緊張得煞白的大西,這才露出了笑容。


    “你來了呀!”


    “來,先喝這個。”他從暖水壺裏倒出了熱牛奶,又說:“不能馬上吃東西,吃了會吐的。”說著,大西趕緊從口袋裏掏出一兩片維生素片劑和一些餅幹來。看著秋田狼吞虎咽地吃下這些營養豐富的食品,他說:


    “真叫我擔心哪!又是這麽大的風雪。”


    “天氣好轉了嗎?”


    “哪兒啊,跟著又是一個低氣壓來臨了。”


    從窗口射進溫暖的光亮,這是從雲縫中透出的一束光柱。由於低氣壓的出現,打亂了原來西麵是高氣壓、東麵是低氣壓的局麵,天氣有時有好轉的徵兆。但用不了多久,隻要完全置於低氣壓圈內,山裏又要起大風暴。


    “總算給你爬上來了。”


    “真累死人。你就更不容易啦,現在好了。”


    從大西的表情中可以#出,他也十分勞累,明顯地消瘦了。


    現在是下午一點,大西一心為了救我,冒著惡劣的氣候和隨時可能發生雪崩的危險,從大清早開始登攀這海拔三千米高的山峰。秋田知道,這是件多麽艱苦而又危險的事兒啊。


    “你能行動嗎?”


    “讓我試試看。”


    “稍為用點兒力堅持一下,下山去,這一路上淨是絆腳的石塊。來,緊緊地抓住我。”


    秋田喝下了熱咖啡,吃了點兒餅幹,覺得略略恢復了一些元氣。時間很緊迫,得趕快離開這兒下山去。大西把秋田背在自己寬厚的背上,站了起來。


    “好,咱們走!”大西仿佛對背上的秋田發命令似的說。


    門一打開,狂風迎麵撲來。雖說天氣剛有好轉,但麵前是亂雲飛騰,北麵高山擁著巨大的雲層,八嶽山頂莊霧嶂雲海之中,從雲層中刮來了飽含水份的雨霧。最險的是山頂,筆直往下,十分陡峭,爬行在狂風和冰雪覆蓋得嚴嚴實實的岩石上,一不留神,就很容易失去平衡,何況身上又背著一百來斤重的秋田。現在真是“同生死,共命運”了,大西隻要舉手投足間稍有疏忽,那就兩人一起完蛋。就像兩人用一根繩拴著,在獨木橋上行走一般。這就是登山夥伴之間密切的關係。


    “大西,路沒走錯吧?”背上的秋田忽然對大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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