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當過敵人的“俘虜”,隻是用了大量的急救藥品當作“保證金”,才把我的生命“保釋”出來。一旦“保證金”用盡,我就成了一個取消保釋的可憐的“被告”。盡管如此,我還是拚命地進行戰鬥。可能是我這種頑固不化的態度(敵人看來是這樣的)激怒了它們。我曾經復元過;但最近我的症狀似乎又在發作,以至更為惡化了。劇烈的嘔吐和貧血使我苦惱萬分。白血球又猛烈增加,這是典型的白血病症狀。


    我在世上的日子不會太多了。眼下,生命隻是依靠化學療法拖一天算一天。不用多久,就要取消我的“保釋期”了。


    修平嗬,我真遺憾。對這個以白血病為主要症狀的可怕的“原子病”,作為一個醫生竟然沒法反擊,而且還成為一個犧牲者落入敵手,真是撕心裂肝般地遺恨無窮。要是再讓我活十年,不,五年也行,一年、一個月也好,可是……


    我雖然被擊敗了,但並不承認自己是在魯莽從事,報仇不成,把命也搭上了。總有一天,在我們廣島醫務工作者的不屈不撓的努力下,將會把“原子病”這個強大的敵人製服。這是廣島在世的醫生的義務。


    修平,你將來會選擇什麽職業,走怎樣的道路,我沒有權利強製你。但是,如果你繼承我的遺誌,也當上醫生的話,能繼續同奪去你父親生命的白血病進行鬥爭,作為父親,沒有比此更為高興的了。


    盡管我們齊心努力,但對“原子病”的治療幾乎是束手無策的。尤其是對危害性最大的白血病,與癌症一樣,無法預防,也沒有特效藥可以治療。原來這種疾病是在投原子彈前一百年左右,被人們發現的。那時是屬於極少見的疾病,但在原子彈爆炸以後,大量出現了。這深為人們成重視。而治療的方法,目前唯一隻有用化學療法來延宕垂危的生命。


    關於人們受到原子彈爆炸以後造血機能破壞的機理,“我們一無所知。要解開白血病之謎,麵前還橫著好幾道壁壘。一心想要你繼承我的遺誌,當個醫生,也許是一個親人的自私心理。所以,我決沒有強迫你的意思,當你在讀這封信——也是父親的遺書的時候,心裏一定會十分沉重吧。


    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或許你也會同我一樣成為一個“保釋者”。想到這裏,真使我不寒而慄。幸好,在原子彈爆炸的當口,你正在堅固的遮擋物後麵,甚至沒有受什麽傷。這以後,我又對你進行了仔細的全身檢查,並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症狀。但是,這並不能使我坦然釋疑。對原爆症是不能等閑視之的,你一定會感到恐怖害怕吧。不過,下麵寫的更使人顫慄。你別怕,希望你有勇氣讀下去。


    在原子彈爆炸的一瞬間,釋放出三萬倫這樣大量的放射能(致人死亡的能量隻要六百至八百倫就綽綽有餘了)。這種放射能侵入人的骨髓,隨時都可能伺機搗亂。再看一下白血病的發病率和原子彈爆炸距離之間的關係吧。處在爆炸中心周圍二公裏內的人,過了一段時期發病的,其中患慢性白血病的人占多數。你曾受到多少程度放射線的侵入,在體內積存多少,這還不知道。但,這可能決定你今後的命運。或許是我做醫生的多餘的擔心,(但願如此!)或許你已經到了無法閱讀這封信的嚴重程度了。你視在終於還能看到這封信,這是有雙重意義的,我非常高興。


    然而,我既是一個父親,更是一個醫生,從你當時與爆炸中心的距離和情況判斷,對你今後生命的期限有多少,是無法很樂觀地估計的。你也可能是個“保釋者”。由於敵人的作祟,在世上,也是個行色匆匆的過客,逗留時間不會太長,而且大限一到,無法延續片刻的。我寫來也感到痛苦萬分,也許是過於悲觀了。


    麵對自己的兒子,我這麽個父親、這麽個醫師,竟無法給你任何幫助。我雖然力量微薄,但在保釋期間,竭盡全力築起醫學上的屏障,讓你安居其中。倘若你在這基礎上再能築起更新的屏障,或者能找到更好的護身辦法來免遭敵人殺害,我絕不想讓你受原子病之苦死去。既然告訴了你這些情況,這以後的一切,全由你自己去考慮吧。但研究白血病這個課題,對一個醫學界的新手來說,並不是花畢生心血會取得成功的。選上了這個課題,也許會失去當一個醫生能取得成功的機會。


    但是,我的修平嗬,我在世之時,還想對你說些心裏話。你的一生並不是一般人的一生。你本來就不屬於這世上的人,隻不過是在短短的一段時間裏,允許你在這世上逗留的一個過客。你也沒有精力像一般人那樣謀取榮譽和利益。這樣想就會心平氣和了。


    一個父親要對唯一的兒子說這些話,使我肝腸痛斷,但為了不至於使你浪費原本有限的寶貴時間,決心毫無顧忌地把真相全部告訴你。以後的一切就由你自己去選擇吧。你也可以不走我所走的道路。不過,作為一個父親期望你的是,要牢牢記住這樣空前的慘劇,在一瞬間毀滅了我們的幸福和所存的一切。更悲慘的是,這還在不斷殘害我們,直至將來。帶來這麽殘忍的大屠殺和災禍的卻是我們的同類,他們也無法估量到有如此慘烈的後果。為了使這巨大的災難不再重演,有很多人在不懈地努力,不管這力量是多麽微薄,希望你也能加入到這個行列中去。


    我要告訴你的話,你要牢牢記住。如果你準備接過我未競的事業,一定需要不少的學費。除了白鳥九軒街的房屋地產外,市裏還有一些土地,掛在你母親名下,在郊區還留下一點兒山林地。把這些都賣掉,大概總能維持你的生活費和學費了吧。和男叔叔是我指定他作為你的法定保護人,望你有事和他多商量。


    你接替我的事業後,為了讓你多少有點兒參考,我把所有的研究情況都留給你。這是我在原子彈爆炸以後,診斷治療了大約六千個殘存者,總結歸納的資料。由於駐日美軍司令部以保護原子彈機密為理由,這些論文都受到壓製未能在學術界發表。我相信,這對你的研究一定能助一臂之力。


    夜深了,我頭痛欲裂。不久,我在世上逗留的期限大概就要到了。寫這封信的時候,你在我身邊睡得很安穩。要是在昔日,你媽媽一定也在你的身旁。但,在這茫茫世界裏,我們不在你身邊。你不要悲傷,更不要感到孤單。我不想說什麽我們的靈魂與你同在之類安慰你的寬心話。反正,前程總是要你自己去闖的。父母隻是在一個人生命的起點這段時間裏在他一旁,幼年時代自己一個人沒法行動,才給於他幫助,指導他邁步。具有行走能力以後,早晚就會放開他,讓他獨立行走。比起世上的人來,你自己跨步,是稍微早了點兒。你現在已經有了自立的能力。且你也並不是孤單一人。以後你和男叔叔將代替我,來和你一起往前走。也許,現在我已經沒有必要對你說這些了。讀這封信的時候,你已經完全具有獨立生活的能力了。


    做父親的將會高興地看到你是怎樣獨立生活的。


    昭和二十四年四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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