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田也知道,在丈夫外出的時候去拜訪一位夫人,是件很唐突的事。這是孤注一擲的拜訪。這次上門,一定會比上一回受到更甚的冷遇。沒想到祥子卻滿麵春風地歡迎他的到來。秋田的意圖是十分明顯的,而祥子仍把他當作老朋友來接待,洋溢著熱情,宛若昔日的戀人重逢。


    “怎麽啦,好像痩多了。”


    為了讓秋田感到暖和些,進了會客室,祥子就點上了汽油爐,又端來了熱騰騰的飲料。眼神裏流露出對親人健康深切關注的掛念。此時此刻,秋田似乎忘了來訪的目的,不禁熱淚湧上了眼眶。


    “難道是我想錯了?”這時,秋田心中突然萌發了一個疑問。


    “在大丸溫泉,由子祥子把我當作一個‘短暫的人生旅客’來接待,所以才向我傾吐了她的情愫的吧?那一切都是為了招待我這個‘客人’而準備的;客人去了,這一切也就全消失了。祥子難道已經知道我這個客人的秘密了嗎?這樣的話,自從大丸溫泉那天晚上以來,祥子已經對我的存在喪失了信心。我真傻,哪有這麽蠢的事兒。這全是我的多疑。首先,她是不會探得我患病的秘密的。她已經是最幸福的妻子和母親。自己竟然會想入非非,這種自信也太過份了。”想到這裏,秋田暗暗嘲笑自己。為什麽她在我麵前兀自流露出那種傷感的神情呢?秋田百思不得一解。


    這時,秋田從祥子的目光中,傷佛見到了自己難以忘懷的舊情。就像長年的飄泊,又回到了故國家園的人們,往往不禁潸然淚下。倘若在心底還留有這種傷感,那正是使秋田熱淚盈眶的原因。但這種愁緒也許對秋田是有利的:祥子那種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堅定信念,今天不復存在了,因此,上回的那些問題,興許可以再次提出來。


    祥子和秋田久久地默然相對而視,在母親膝上糾纏不休的小淘氣也突然老實起來了。汽油爐的熊熊火焰閃爍著,爐中的汽油緩緩地吸上來,發出輕微的噗噗聲,使室內顯得格外寂靜。閃爍的火焰,和諧的漸漸減弱的噗噗聲,這就是家庭的暖意,聽來格外愜情適意。幾小時前自己所在的地方與這裏相比,真有天壤之別呀。秋田留戀著大西溫暖的家,感到心中隱隱作痛,同時又感到有一種負罪般的內疚。這並不是對大西夫婦,而是覺得有負於香澄。香澄那邊也有熊熊的爐火和熱騰騰的飲料,單身女子那不大而舒適的房間,加上有香澄,更是暖意融融。


    “盡管如此,我現今仍留戀著大西的家庭。啊,不是大西的家,而是大西家中的祥子。我的心被香澄占有了,但在心靈深處仍牢牢地留著祥子的影子。而且這次相見,給我留下的印象又是多麽強烈呀。”秋田感到香澄在自己的心底竭力地呼喚。但在祥子那難以消除的舊情麵前,她的呼喚聲漸漸消失了。


    “大西君去哪兒了?”


    “出差到八嶽山的什麽地方去了?”


    “請告訴我!”


    對秋田的一連串追問,祥子沉默了半晌,回答說:


    “這個月的十六日請你再來一次吧。”


    “這是為什麽?”


    “請你別再問了。”


    “大西君那天回來嗎?”


    “請別問了,你來了就會知道的。”祥子的口氣裏似乎表明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秋田不能再刨根問底了。她要秋田再來,這句話,使人感到與上次完全不同,包含著希望,至少,不能不同意她的要求。秋田這時感到了祥子的誠意和感情的微妙變化。


    “好吧,我等到十二月十六日那天,反正也快了。”倘若從祥子這裏打聽不到大西的去向,就準備徑直去八嶽山,到廣闊的山區裏去尋找。


    “能看得見八嶽山”的地方,就是山梨縣的北部和長野縣的中部和東部,可是秋田自從田部“逃跑”以後,也曾經向這兩個縣的政府有關部門打聽過,證實了在這個地區裏並沒有新建的日本化成公司所屬的工廠和研究所。隻在鬆本市郊原來就有一家這個公司所屬的高氯酸銨炸藥廠,不過,在那裏看不到八嶽山。但會不會搞了個什麽別的名稱呢,所以又向政府有關部門詢問過,但並沒有發現什麽線索。打這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類似的病人。發現這種奇怪症狀以後,每日忙得不可開交,但心裏總感到自己像墜入了五裏霧中一般。這種病的患者突然消失以後,自己的研究工作幾乎就停頓下來了。秋田心想:這一回非得弄個水落石出不可。“精神失常者能清楚地看到八嶽山,這地方肯定是在八嶽山的附近。”


    八嶽山脈是狹長的火山群,從西北向東南綿延,橫跨長野、山梨兩縣。八字形的八嶽山呈扇麵狀展開,主峰是赤嶽峰,海拔二千八百九十九米,其他超過二千米的峰巒有二十座,並包括與它相連的霧峰、美原等火山高地。


    奇怪的是那四個人的胡言亂語中都有“看到八嶽山頂上有人站著”這樣的話,可見不是在很遠的地方眺望八嶽山,而是在與八嶽山相近的山峰上仰望到的。田部等四人對山也不一定很感興趣,由此可見,他們所說的八嶽山,不是指八嶽山脈的群峰。而且他們說的“八嶽山頂”,也不是指八嶽山脈的總稱,而是指一個具體的峰頂。人們也往往把泛指的名稱用在一個山峰上,所以,他們稱呼八嶽山中最高的赤嶽峰為八嶽山,也毫不奇怪。指的是赤嶽山,看來是沒有錯了。為什麽沒有早點兒想到呢?秋田直埋怨自己這個腦袋瓜兒太遲鈍了。其實,要把這四個人相同的譫語和他們身上出現的症狀以及他自己的研究工作聯繫起來,從中找到內在的關係,是需要一些時間的。


    “這回才真正給我找到了答案。”秋田勁頭十足地想。可祥子的話,又使秋田有些掃興。因為在這關鍵時刻,哪怕是浪費一點點時間都會使人感到十分惋惜。到十六日還有整整一星期呀。


    “那麽,就等到那一天再說吧。”秋田從祥子的話語中,看到了她感情上的微妙變化。


    從大西家告辭出來,祥子的聲音仍在秋田的腦際縈迴。秋田細細地咀嚼著祥子話裏的含意,既為他在大海撈針的迷茫中一步步向目的地接近而高興,更為能再一次見到祥子而喜悅,但又感到對香澄懷有內疚。真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2


    秋田走了,祥子哄著健一睡著以後,隻剩下她孤單單的一個人了。悔恨又折磨著祥子。秋田問起了大西的行蹤,為什麽不能很果斷地拒絕呢?為什麽竟然要讓他十六日再來,持這麽含糊的態度呢?


    爐中的汽油已經燃盡,房間裏散發出一陣輕微的汽油味兒。祥子把頭埋在衣襟裏,陷入了沉思。


    秋田的突然來訪,確實使自己感到驚愕,從大丸溫泉到今天己經整整過了三年,總以為自己的心早就平靜下來了。沒想到他一出現在麵前,與其說是方寸已亂,還不如說完全失去了自製力。聽到門鈴聲去開了門,出乎意料竟是秋田,心裏不禁激動得撲通撲通直跳,簡直和在大丸溫泉時一模一樣。現在已經嫁給了大西,又有了健一,當了母親,可還是像少女時代,對初戀的男友仍有著那種割不斷的情絲。天哪,人的心情竟然會那麽難以捉摸呀。當了三年的妻子,而今又做了母親,可在這以前心裏保留著的舊情,竟一點兒都沒有洗涮幹淨。她為自己心底裏仍留有對秋田的深刻懷念而感到吃驚,同時又覺得對為了一家生活、困守在荒涼的高山裏專心致誌地進行秘密研究的大西,有一種不道德的負罪感——一種精神上的自責。秋田走後,過了好幾小時,內心的激動仍無法平靜,這證明了自己仍在朝不道德的深淵中滑下去。即便自己肉體上並沒有不貞,但這三年裏的日日夜夜,仍在精神上犯著不貞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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