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化成公司是個用血緣家族來統治的公司,這意味著公司內的經營統治權力由公司“皇族”直接參與,並與“皇族”息息相連的。也可以說,大原已經取得了“皇族”的身份。


    不過,這理所當然地受到了職員們的反對,而其他的同事們,卻要順著年資、業務貢獻這又高又漫長的、令人目眩的階梯,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上攀登。對大原這種跳躍,他們的眼中冒出了嫉恨和反感。但由於已經成了緒方家族的一員,又是候補經理的女婿,身價是響噹噹的,所以這一切反抗也都無濟於事。而且,這一切都是由於冴子帶來的,不管要忍受多少屈辱,對妻子總輕慢不得。他內心對老婆盡管不滿,但卻大氣也不敢出,一副懼內的樣子,事事迎合著妻子。


    一下班,大原隻要沒什麽特別的大事,總是徑直回到中野仲街的家裏去。這幢宅邸也是冴子的父親出錢建造的。不隻是房子,連家具以及日用擺設件件都由緒方家購置,所以大原是光著身子來到這裏的。原來社會上有“隻帶一隻包裹來的老婆”這句俗話,用在大原身上,正好相反,是個“隻帶一隻包裹來的招婿”。


    妻子還沿用大原這個姓,但這種婚姻,不言而喻,男方幾乎被剝奪了發言權。大原離開公司以後,立刻就回家,倒並不是這個小家庭有什麽吸引力,而是被“調教”成這般模樣的。


    回到家,那式樣精緻的房屋,其氣派遠遠超過了他這個中等職員的身份。園中草坪鋪著天鵝絨一般的細草;門柱上釘著他的姓氏鐵牌;走進家裏,從對青年夫婦來說已經過於寬敞的住房、彩色電視機、空調等大件電氣產品,直到原應為他準備的書房桌上一支小小的鋼筆,這一切都與大原是無緣的。總而言之,直到他所用的小件物品,都屬於冴子所有,他不過是在冴子的同意之下,方能使用。門牌上雖寫著這家主人的姓氏是大原,但在這戶主人(冴子)的支配下,家裏的一切,都像對待食客一般,並不與大原親近。


    對這種家庭怎麽會歸心如箭呢?對男的說來,家庭是一個供休息的港口。不過,大原在這個家裏是很難找到能歇口氣的機會的。說得刻薄點兒,也可以說隻有在公司與家之間那段往返乘電車的時間裏,才是唯一能自由自在的地方。一般的職員,除了不停地服勞役外,也隻有在上下班的電車裏才稍稍能喘口氣。


    這才真正發現,在大原一生最寶貴的時間裏,就像越過荒漠的大沙漠那樣幹渴,於是他又重新回憶起在拋棄香澄那當口,徹底告別了普通職員的生活,從那時候開始踏上了人生奮鬥的道路。這是一條含辛茹苦、泥濘難行的道路,正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想停止也無法停下來。隻得像過河小卒,奮力向前,沒有退卻、妥協的餘地。這條險峻的道路,不正是他自己選擇的嗎?所以,要歇歇腳、休息一下,對他來說是不許可的。


    於是,他永遠喪失了解甲休息的權利。


    然而,一個人是不可能永遠這樣連續不斷處於緊張之中的。他漸漸發覺自己正在失去可貴的東西。但現今為時已晚,無法挽回了。他踏上了一條沒法後退的路。他對自己已經失去的東西的價值,強作不見,那是無可奈何了。


    就從一杯茶說起吧。


    一個周末的晚上,夫妻倆在飯廳的爐邊,好久沒有這麽心情舒暢地在看電視。


    “想喝點兒茶啊。”大原無意中嘟噥了一句。話確實是無意間說出的,倒並不是渴得想喝茶。他在火爐上拿起小茶壺,覺得茶壺很輕,就脫口而出地說。


    “良子!”冴子喊。良子是個幫傭的姑娘。隻有一對青年夫妻,也沒什麽家務非得雇個用人,但冴子說是大原不在家,單獨一人感到冷清,一定要雇個人。


    當時,已經過了十點,良子回自己的睡處了。


    “一杯茶也用不著喊良子吧。”大原和顏悅色地說。不過,這是個矯揉造作的表情,但近來已經演得十分稔熟,好像他生來就是這麽個脾氣。


    “那麽,你是說要我來倒茶羅!?”話音剛落,冴子尖細的嗓子嚷了起來,鬆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頗為緊張。大原在這一瞬問,弄不懂冴子勃然發怒的原因,瞠目結舌地瞧著妻子。


    “唉,就是一杯茶,值得這樣?”


    “就為了這個才雇她的!”


    “點一下煤氣的火不就行了嗎?”


    “那你聽我說,”冴子頓時變了臉色。“你就想喝杯茶,可對我來說,這段電視節目就中斷了。你愛看這節目,我也愛看,一杯茶沒什麽大不了,你早不喝晚不喝,這個時候倒想喝茶了。”


    “行了。不說啦。”


    “不,不行。剛才是電視最精彩的時候,你偏找這個當口來跟我過不去。”


    “我並沒有這個想法。”


    “不,你一點兒也不會體貼人,所以也不瞧瞧場合,就差人做事。”


    大原想:“憑良心說,請你做件像樣的事,今天還是第一次呢!”然而,這句話隻能咽到肚裏去。對冴子是不能頂嘴的,這也是經過波折學會忍耐的結果,也是無能的表現。


    “隻不過是一杯茶,在這發了一大通火的時間裏,也早就沏好了。而且還發了一大頓牢騷,說什麽不合時啦,又是不體貼人啦,說了這一大堆廢話,電視裏最精彩的內容也早就在屏幕上播放過去了。對職員來說,周末晚上的這段時間,是最珍貴的。無視這個黃金時間,妻子找碴兒和丈夫幹架,還像個做妻子的嗎?說是不體貼人的不正是你自己嗎?”大原在心裏反駁。


    但是,倒不如說,大原才是最大的傻瓜。隻不過是要一杯茶,還非得擺架子讓人來倒,這不是自找沒趣嗎?


    “對不起,下次我注意就是了,別不高興了,看電視吧,就要完了。”大原低聲下氣地說。


    冴子滿麵慍怒地站了起來,一會兒,在壺裏灌滿了開水回來了。剛往茶壺裏倒進開水,馬上又用這茶壺裏的水倒入大原那還留有一點兒剩茶的茶杯裏。操持之間,冴子始終不說一句話。


    “謝謝。”大原想打破僵局,頗有感情地道了謝,但冴子那悻悻然的表情還沒解凍。把水壺注入茶壺又立即倒出來的茶,就像白開水一般淡而無味。大原卻津津有味似地啜著茶,不禁跟往日在原宿公寓裏香澄沏的茶比較了起來。


    ——要是香澄,……準會在自己還沒說要喝茶前,就把茶沏來了。自己對喝茶是很挑剔的。但她卻能想得很周到,特意打來井水沏茶。天冷了,事先將茶壺和茶杯用水燙熱。為讓茶沏出味兒來,總是沏第二回。不過是一杯茶,卻融入了女性的溫柔和真誠。男人就可以全力以赴地去工作。工作之餘,為了鬆弛一下全身一根根繃緊的神經,就像將整個身子浸在溫熱的水中受到搓揉一般心情舒暢。他也隻有這點兒要求而已。本來嘛,男人的休息也建築在女人溫柔的伺候上;香澄總是把能為男人服務看作是她最大的快慰。她說:“我是個舊式女子。”作為一個女子,她辛勤地伺候,使男人裹在身心上的鎧甲卸落下來而伸展舒暢,這是她最大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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