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編的講師對她做了什麽?」我進一步追問。


    嶽父一時沒回答。


    「那場研修不像st那樣,採取將學員的體力消耗殆盡,來放鬆自我束縛的粗暴作法。一天的課程中有自由時間,也有充足的睡眠時間。」


    嶽父愈說愈快,像在逃避。


    「不過,假如學員的聽講態度不佳,不聽從講師的指導,是可以懲罰的。不是參加的一方同意,而是『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擅自容許的。」


    是怎樣的懲罰?


    「就是把學員關進『反省室』。」嶽父繼續道。「他們的研修設施有這樣的房間。但事前的觀摩會上,他們把反省室偽裝成儲藏室或用品室,絕不會讓客戶看到。」


    「是專門用來關人的房間嗎?」


    「沒錯,窗戶嵌有鐵條,門從外麵鎖上,空調和照明都從室外控製。室內隻放一床被子和毫無遮蔽的馬桶。另設有一台熒幕,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斷播放他們製作的,號稱具有開發潛能與解放精神效果的影片。」


    我聽得目瞪口呆。「不僅監禁,還加上拷問,簡直比囚犯的待遇糟糕。」


    嶽父咬緊下唇,點點頭。


    「研修第三天晚上,園田就被關進去。第一次兩小時就放出來,後來又說她反省不夠,在第四天深夜把她拖出房間,關進反省室。她在淩晨試圖自殺。」


    出於什麽原因,用什麽方式?我怕得問不出口。


    「她用頭撞牆。」嶽父的話聲幾近呢喃。「那段期間,她不斷吼叫著『放我出來』。室內照明被關掉,裏麵一片漆黑。」


    明明沒喝多少,醉意卻一下湧上來,我感到一陣噁心。


    「有人把她救出來嗎?」


    「是陪同那場研修,專屬『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的心理學家。托他的福,我們才能確切得知園田的遭遇。在這一點上,我必須承認,『現象人才』這個組織比往昔的st主辦單位稍稍像話。」


    在組織裏安排一個具備足夠的能力與理性,能判斷出這種做法異常,而且錯誤的人——就是這一點。


    「當時有沒有報警?」


    嶽父的表情,像是被我擰一把。


    「我們放棄報警。畢竟園田不是能夠承受偵訊的狀態。」


    我的胸口也痛到仿佛心髒被擰一把。


    「不過,我徹底調査『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打算對那個組織進行活體解剖,然後大卸八塊。為達成目的,凡有必要,我不擇手段。」


    既然嶽父這麽想,應該會真的付諸實行。


    「一年後,『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收起招牌,但相關人士沒有一個受到刑事懲罰,至今我都懊悔不已。」


    我很氣自己——今多嘉親緊握拳頭,眼底發光,似乎瞪視著某段明確的回憶。


    「我和那個組織的每一個人談過。換我來逼迫他們,把手伸進他們名為自我的臼齒,狠狠搖晃。實際上,他們也叫苦連天,但……」


    自我厭惡感仍未消失,嶽父接著道。


    「為何派園田她們去參加那種研修?明明有疑慮,明明無法接受,為何我會欺騙自己,想著試試也無妨?」


    「會長,我不打算幫您找藉口,但請讓我確認幾項事實。」


    嶽父注視我。眼底深邃的光,如燭火熄滅般倏地消失。


    「派女員工參加『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的研修,應該不是會長的主意吧?不僅不是會長,甚至不是公司高層的提案吧?」


    嶽父沒回答。


    「那會不會是來自員工——或是工聯的要求?」


    「我不會允許工聯做那種事。」


    「那麽,是不是女員工主動提出的?」


    嶽父搖頭,像是驅走我的話。「不論過程如何,負責人都是我。是我做出錯誤的決定,讓員工的生命暴露在危險中。這個事實不會改變。」


    「我曾聽說,從《男女雇用機會均等法》連八字都還沒一撇時,會長就在考慮積極擢升女員工。為了實現這一點,跟參加工會的女員工定期舉辦懇親會與讀書會。」


    物流公司在企業中也特別偏向男性社會,而女員工在裏麵算是壓倒性的少數。如果女員工在那類親近的聚會場合提出要求,表示想開發自身的能力、期望能升遷、希望社長提供研修機會,今多嘉親不可能置若罔聞。


    「表麵上,參加『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主辦的研修是公司命令,其實是出自女員工的請求吧?正因她們是積極向上的人才,會長的後悔才會這麽深切。」


    都是以前的事了——嶽父應道。


    「那種細節我早就忘記。」


    「可是——」


    「不管當初有何想法,實現的方法錯誤,也隻會帶來錯誤的結果。僅僅如此。」


    我的手默默伸向酒瓶,想為嶽父和自己斟酒。原想好好倒一大杯,但酒瓶裏的液體所剩無幾。


    「別告訴公枝。」


    嶽父小聲交代,淡淡微笑。


    「那次事件後,園田停職一年。」


    回到公司時,園田看起來幾乎完全復原。


    「當時沒有ptsd或恐慌症之類的詞彙,專家也很少。幫助園田恢復過來的醫生,一定相當優秀。」


    但難免留下傷痕。


    「那個事件在園田心中留下陰影,或許也讓園田長出一種天線。」


    園田在暮木老人身上,看到控製別人的支配慾與能力。她敏銳地聞出,才會當麵揭發:我知道你這種人。


    「若完全是園田的主觀認定,未免太武斷。可是,暮木回應園田,並且承認對吧?」


    「是的,他還向園田道歉。」


    「由於這段對話,我才會猜測暮木曾是教練,或從事類似的行業。因為那樣的人,也有他們特殊的天線。」


    意思是,暮木老人碰上園田瑛子,立刻推測或嗅出她過去的遭遇?


    「剛剛提到,發生園田事件後,我和『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的人談過。不僅僅是他們,我找過其他同業者,詢問他們的意見。總之,我就是想知道他們的內幕。然後,我發現一件事。」


    他們的眼神都一樣,嶽父說。


    「不管是叫教官、講師或教練,站在指導學員立場的人,在業界愈受到高度肯定,愈是如此。」


    那是怎樣的眼神?我問。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是看東西的眼神。」嶽父回答。「仔細想想,這是當然的。人可以教育,但他們的目標並非教育,而是『改造』。人是不可能改造的,能改造的是『東西』。」


    他們全都滿腔熱忱,相信自己做的事是對的。


    「他們滿懷自信麵對我。認為能說服我、讓我跟他們擁有一樣的信念,並且控製我。他們愈是熱情陳述,看我的眼神愈像在看東西。那表情像得到老舊礦石收音機的孩童般天真無邪,以為拆開清理,重新組裝,就會發出更美的音色。」


    園田瑛子察覺暮木老人的那種眼神嗎?


    「暮木這個人,或許也用看東西的眼神看園田,才會察覺她曾精神崩潰,甚至看出她為何崩潰。」


    此即兩人啞謎般對話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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