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老闆娘恢復正常,我必須演戲之前,請讓我做一般下女的事。古箏和插花我都不願意學。」


    市毛屋老闆喜兵衛是個令人不禁會想到麻雀的矮小男人,當他仿佛嚇了一跳睜大既黑又圓的眼睛時,更像麻雀了。若有人在他吃飯時挨近,他恐怕會慌張地跳起來。


    不過,至少喜兵衛比小平次穩重。或許基於自己是當事人,而且出錢的是自己,他對阿由那種一板一眼的口吻,並沒有像小平次那般手足無措地搔著頭。


    「可以。」喜兵衛說道。「阿由姑娘,你就照你的方式,隻是,你必須以下女身分專門負責阿鬆身邊的瑣事。這樣一來,她外出時,你也必須跟在她身邊,所以你不能穿得過於破舊,請你穿我們這邊準備的衣服和腰帶,並插髮簪。另外,打掃和煮飯、汲水那方麵的事,你都不能動手,因為你是阿鬆專屬的下女。這樣可以嗎?」


    這樣的話,結果還不是一樣。阿由咬著牙,覺得輸了一著。看著喜兵衛那若無其事的表情,她感到很不甘心。


    阿鬆果真活在別人看不見的雲霧世界裏。既然是老闆娘專屬的下女,再不情願也得每天去看個幾次,而每次去,她總是麵向窄廊端坐,一副傾聽黃鶯初試啼聲的模樣,微微歪著頭,雙手擱在膝上,阿由隻能端看她那姣好的側臉。


    而且,阿鬆也僅是那樣而已;像壁上的掛軸,隻存在那兒,隻是人在那兒而已。雖然她也會吃飯、上廁所、洗澡、更換衣物,但完全沒有活生生的人的感覺,像是個隻會散發香味、會動的漂亮人影。


    也因為如此,阿鬆不難伺候。目前,她也沒有會突然恢復正常的徽兆。阿由感到很無聊,至今從未像現在覺得時間這麽難熬,又因為身體全然不累,晚上也就睡不著覺,鑽進被褥後傳來本所橫川町報時鍾聲,總覺得聽起來比石町的報時鍾聲更沉重。


    (覺得無聊的話可以去學技藝。)


    由於不想聽喜兵衛這樣說,阿由每天盡量不發怨言,可是,由於晚飯不得不和兩位臨時父母一起吃,對方似乎也察覺了阿由的無精打采。每當老闆以訊問的眼神望著阿由,事後阿由單獨一人時,總會氣得滿肚子火。


    阿由寧死也不願去學技藝。對阿由來說,那些技藝絲毫派不上用場,而且阿由更清楚的是,在同一個天空下,有些女孩為了明天的三餐,得在燈火下拚命做針線活直到深夜。


    那就更別說什麽古箏、插花、習字了。要是去學那些東西,阿由往後大概無法抬頭挺胸地走在路上。


    畢竟,目前的生活跟巡迴戲團類似。無論睡的被褥再如何鬆軟溫暖,身上的衣物花樣再如何精緻,都不屬於阿由,都隻是十年前過世的那個女孩曾經享受的奢侈幸福殘羹而已。


    隻是,目前的阿由正是靠撿拾這些殘羹為生。


    有時候,阿由會自怨自艾地流淚,濡濕枕頭。在第二天早上打算逃離市毛屋時,被早起的傭工發現,又給帶回來。


    住在市毛屋的傭工,對老闆忠實得簡直像狗一樣。話雖如此,那份忠義,似乎又並非基於他們打從心底敬慕老闆夫妻倆的感情。


    他們非常明白,市毛屋是相當好的舖子,工資比一般行情高,老闆對傭工也很體貼。因此,他們不想讓這麽好的舖子出問題,認為負責照顧老闆娘的阿由也應該盡自己的本分——這大概就是他們的想法。


    阿由最厭惡傭工的態度,尤其是負責家事的那些下女對她打躬稱「小姐」時,毫無真心可言。她很想與她們更坦然地閑聊。有一次她趁喜兵衛不注意,偷偷拜託資格最老的下女,對方皺著眉搖頭說:


    「不行呀。我們平日不叫習慣的話,到時候就無法把你當小姐看待。而且老闆也嚴厲叮囑過我們……」


    阿由嘆了一口氣,同時也死心了。


    每天在一旁看著大家忙碌地工作,自己無所事事地過完一天。要是過慣了這種日子,人會變得懶散。阿由開始擔憂起來。


    舖子裏的傭工都很勤快。大概領頭的老闆喜兵衛是個以工作為樂的男人,所以底下的傭工也都很起勁。


    聽說喜兵衛唯一的消遺是每月一訪神田佐久間町的下棋對手,徹夜一決勝負。又聽說那位下棋對手是個町醫生,平常也很忙,非常期待這個每月一次的下棋。老下女笑著對阿由說,連老闆在這天也會外宿。


    所謂消遣,就該這樣才對。阿由心想,首先,最重要的是勤快地工作,可是,目前自己——


    不過,僅有一個人,在這樣的日子裏,讓阿由有個可以喘息的空間,那就是掌櫃友次郎。


    他比喜兵衛年長兩、三歲,臉上的膚色像是用醬油紅燒過似的,手指也很粗糙。說是掌櫃,其實原本是師傅出身,現在隻要有重要客戶來訂貨,這男人也會親自拿著針線縫布襪。


    將近立春的某一天,阿由趁喜兵衛外出,因無聊來到舖子時,這個友次郎叫住了她,說如果覺得無聊的話可以教她縫布襪,事情就是這麽開始的。


    「順便教你習字。隻要學會這兩樣,等你完成工作要離開時,應該對你的生計有幫助。」


    阿由欣喜地接受這個建議。友次郎的教法很巧妙,阿由也本來就手巧,學得很快。友次郎非常讚嘆地說,隻要認真學,將來或許可以成為縫製皮襪的師傅。


    難學的反倒是習字。友次郎也是個忙碌的傭工,白天根本抽不出時間。四十過後才結婚,成為通勤掌櫃的他,每天晚上必須回鬆阪町的家,隻能偷空教阿由讀寫。阿由也在白天趁喜兵衛外出時,蹲在下半部是木板的格子紙門後,請教問題。


    話雖如此,習字是件有趣的事。光是想到將來對自己有益,就令阿由學得興致勃勃。


    大概友次郎也同情這樣孤單一人的阿由,於是告訴阿由市毛屋夫婦——不,喜兵衛萌生這奇妙主意之前的來龍去脈。


    通常友次郎是到阿由那朝南的小房間去看她縫布襪的情形,若縫得不好便再教一次,若縫得好便稱讚阿由,這時才會聊起那方麵的話題。因為他不能離開舖子太久,也就無法每次坐下來仔細說明。


    「這事啊,本來就是那個人不對,說什麽阿鈴小姐還活在世上。」


    「是誰說的?」


    「算命先生。」友次郎皺著臉。即使掌櫃皺著臉仍令人覺得是個好人。


    「當時,一直找不到阿鈴小姐的屍體……跟小姐一起到八幡宮的人,屍體都找到了,隻有小姐怎麽也找不到。所以老闆娘才深信『既然如此,阿鈴一定還活著』。有一陣子,老闆也幾乎相信了,於是找來算命先生。明明知道那些人隻會說客人想聽的話。」


    因為算命先生也說「阿鈴小姐還活在世上」,阿鬆憑著這句話盆發抱著希望地尋找。可是,用盡了各種方法,花錢請人到處尋找,始終沒有好消息。結果,阿鬆逐漸精神失常——


    「掌櫃也認為小姐或許還活著嗎?」


    友次郎默默地搖頭,是那種很篤定的意思。


    「我認為,如果還活著,早就回來了。」


    也許吧——阿由也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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