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說你是孩子!細君取笑他。


    「對了還有,不管走到哪裏,沒帶著小平次就不敢去,這也像是小孩子。」


    「胡扯。小平次是我的中間,我才不得不帶著他走。」


    「早晨上澡堂,也一定得帶他去不是。」細君也毫不退讓。「人家我也希望你能像帶小平次一樣,帶我去賞個花。」


    「那你就得跟小平次一樣機伶哪。」


    早飯桌上淨聊著這些,使得井筒平四郎匆匆逃離同心宿舍。


    ——賞花啊。


    春天的天空是一片淡藍,帶著濕氣的風送來一絲暖意。今年櫻花盛開的季節又到了。


    但是,他討厭櫻花。


    櫻花這種花啊,隻要折一把樹枝來瞧就知道,每一朵都是朝下開的。平四郎認為這花再喪氣不過了。


    還不止呢,連性情也差。百年來——不,何止百年,遠古以來,這花便被文人墨客稱頌不已,至今卻仍低著頭向下開,不明白過度謙虛反易招嫌惡。


    「大爺真是小孩心性。」


    說這話的是鐵瓶雜院的阿德,平常眼睛便已經夠大夠靈活了,現在更是骨碌碌地轉。她在前雜院開的一家小滷菜熟食鋪,幾乎形同平四郎的第二個家,他每天巡視途中,不止一次會到她鋪子來,今天更是來得特別早。因為和細君爭辯,早飯吃得太急,以至於口幹舌燥。


    平四郎沒細問過,不過阿德年紀比平四郎來得大,身子像勤勞的作實人家一樣又胖又壯,腕力也強。雖說她的鋪子就像平四郎的別館,但阿德就像她做的滷菜一樣,形狀完好,湯麵上一絲菜屑都不見,沒半點女人味。至少,平四郎感覺不到,也因此能放心把細君的事拿來說。


    而阿德聽完平四郎這一頓牢騷,說的卻是:大爺真是小孩心性。


    「天底下有哪個人會因為櫻花被捧上了天還不向上開,就嫌棄櫻花的?大爺,真虧你想得出。」


    「你不覺得那花很討人厭嗎?」


    「不會呀!我倒是擔心大爺你的腦袋。」


    阿德說話比細君更不客氣。但平四郎不會生氣,而無論他到哪都跟到哪——照阿德的說法,是「茅坑底也照去」——的中間小平次,也端坐在鋪子一角,逕自喝著開水,不笑也不氣。


    阿德停下削芋頭的手,刻意大嘆了一口氣。


    「大爺的太太真了不起,能服侍大爺這麽久。」


    「這是彼此互相,我也很了不起。」


    平四郎抓抓後腦,小平次事不關己地在旁看著。平四郎知道小平次有妻有子,且相當疼愛。但每次向他提起這類話題,小平次一概三緘其口,平四郎也很清楚他不會吐露半個字。


    「不過,大爺,你也真奇怪。」


    似乎是綁衣袖的帶子係得太緊,阿德活動肥壯的肩膀鬆了鬆帶子,聲音帶著一種佩服。


    「聽說,太太是個大美人不是嗎?美得隻要看上一眼,就會癡了。有那麽漂亮的太太,不會想要炫耀一番嗎?」


    「有什麽好炫耀的?美的又不是我。」


    「又說這種話……」


    「再說,又不是我千方百計去討來的老婆,是老一輩的說年紀到了該娶親,擅自安排的婚事。成親前,我連她長什麽樣子都沒見過。」


    「咦?當真?」


    阿德不問平四郎反而問小平次:


    「小平次爺,你從大爺年輕時就跟著大爺了吧?大爺的太太真是這樣嫁過去的?」


    小平次的圓臉一派認真,慎重其事地回答:


    「大爺年輕的時候,是我父親在伺候,所以我不知道。」


    阿德噗哧一聲笑出來。「哎呀,是嗎。小平次爺每次不知道怎麽回答,都會這麽說。」


    平四郎喝完開水,茶杯往旁邊一放,拿著刀起身。


    「阿德,削你的芋頭吧!傍晚我回來之前,你可要煮好。」


    「我知道。還有,我做了點涼拌嫩菜,回頭包了讓大爺帶回去,請太太嚐嚐。」


    平四郎微微抬手,離開了阿德的鋪子。一跨出門檻,就撞上一個猛衝過來的東西。那東西又小又瘦,動作又快,緊緊抓住平四郎的腰帶不放。


    「嗯?怎麽了?」


    那是個瘦巴巴的孩子,一個男孩。一身破舊的和服,赤著腳,臉上髒兮兮的。不知道在怕些什麽,什麽都不說,隻是緊抓著平四郎。


    「好了好了,快放手。」


    小平次連忙來拉開孩子。


    「有人在追你嗎?不用怕,來,抓得這麽緊,教大爺怎麽動得了呢。」


    好不容易拉開了他,細看他的長相,卻眼生得很。凡是鐵瓶雜院、附近雜院和商家的孩子,平四郎和小平次大多認得——


    從鋪子裏走出來的阿德也歪著頭:


    「你是哪一家的孩子?過來,我給你洗把臉。」


    連阿德都不認得,這孩子肯定是外來的。


    「你跟家人走失啦?也沒有戴走失牌(註:掛在孩子身上,註明名字、住址,以防走失的牌子)。你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的?來我們鐵瓶雜院有什麽事?」


    阿德一麵幫他擦臉、理衣服,一麵不住地問。阿德幫他重新係好衣帶,他就向右晃,幫他抹臉就往左閃,整個人毛毛躁躁的定不下來,隻會不停地眨眼,問他話也不回答。


    「這就傷腦筋了。」平四郎搔頭。


    「看來是嚇壞了。」


    阿德已是一臉慈母模樣。


    「吃飯好不好?你肚子餓了吧?」


    孩子隻是一個勁兒地眨眼。


    阿德道先進來再說,便要牽孩子的手,平四郎阻住她,說道:


    「且慢,先帶這孩子到管理人那兒去吧。」


    阿德睜大了眼。「管理人?鐵瓶雜院沒有管理人啊?」


    「哎,有啊。」平四郎苦笑。「你也知道的,不就在那裏嗎,佐吉。」


    「那種乳臭未幹的小鬼,是哪門子管理人呀!連自己都照顧不來了。」


    「就算這樣,現在他就是這裏的管理人。這是地主湊屋決定的,名主們也準了。」


    「天曉得湊屋老爺是怎麽想的!」阿德一點也不客氣。「沒人知道他是何方神聖。」


    的確,湊屋總右衛門名號響亮,見過他本人的人卻少之又少,是個神秘人物。但無論如何,肯定是個有權有勢的大商人,連身為同心的平四郎都不得不格外看重。


    「佐吉人不錯啊,腦筋也好。正好可以借這個機會,看看他怎麽處置這孩子,不是嗎?」


    平四郎正要點頭,小平次已上前牽起孩子的手。阿德不滿地雙手往腰上一插:


    「湊屋老爺不要久兵衛爺,我們要!」


    平四郎等人往佐吉住的屋子走去,阿德生氣的聲音趕了上來:


    「在我們心裏,這裏的管理人隻有久兵衛爺一個!」


    佐吉在家。


    他坐在日照良好的窗邊,攤開帳本似的冊子,讀得正專心。


    「喂,做學問啊?」


    聽到平四郎取笑,一抬頭,佐吉臉上笑容立現。


    「大爺。」


    這張麵孔,要當管理人確實太年輕了。佐吉身材高挑,臉龐、手腳也瘦瘦長長的,體格看來不怎麽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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