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流的是別人家的血脈。”


    “難道要讓你的女婿來接班?爸爸,我知道你在外麵有女人,如果你能給我生個弟弟,我並不會反對的。”


    這句話令穀長龍惱羞成怒:“住嘴!”


    “司望這孩子是我最後的機會,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心底裏有種熟悉的親切感,仿佛上輩子就是最愛的人——我離不開他了,不見到就難以入眠,真想每夜都抱著他。”


    “失心瘋!”穀長龍起來徘徊了幾步,“收養也不是一廂情願的事,人家沒有父母嗎?”


    “我早就調查過司望的家庭背景了,他的爸爸叫司明遠,是個長期失業的下崗工人,三年前失蹤,最近剛被註銷了戶口,法律上已是個死人。一年之內,司望的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外公外婆更是在他出生前就離世了,母親何清影成了他唯一的監護人。”


    “她願意把親生兒子讓給你?”


    “當然不願意,但我想她最終還是會答應的,這個女人原本在郵政儲蓄做營業員,月收入不過兩三千,家裏欠了一屁股債,每天都有高利貸催上門來。上個月她剛被單位辭退,正處於失業狀態,撐不了多久。”


    “這麽說來就是個窮小子,做夢都想過上有錢人的生活,說不定就是因此而接近你的!秋莎啊,你太單純了,有過申明的前車之鑑,還想再重蹈覆轍嗎?”


    “不許你提這個名字!”


    女兒突然狂叫起來,摔門而去。


    十年來,“申明”這兩個字,始終是這個家庭的禁區。


    他又胸悶氣短了,急著打開抽屜,戴上老花眼鏡,從一大堆藥瓶中,好不容易找出幾粒藥片和水吞下。倒在椅子上深呼吸幾下,腦中卻還是那張臉,在1995年的夏天,無數次在噩夢中出現的臉。


    第七章(2)


    申明。


    若不是因為那件事,穀長龍怎麽可能答應女兒嫁給他?這個出身卑賤的窮小子,爸爸殺了媽媽又被槍斃,簡直就是剋死全家的天煞孤星。


    1994年,暑期,穀長龍的秘書回去生孩子,因此把北大畢業的高才生申明,從南明高中借調到大學校長辦公室。申明工作很努力,替校長撰寫的發言稿尤其漂亮,畢業典禮後反響熱烈,大學生們都把他奉為一代師表。他也幫穀長龍接待過外賓,一口流利的英文令人吃驚,從預訂酒店餐廳到觀光旅遊,各方麵安排得井井有條,大家交口稱讚。


    於是,穀長龍選定申明去解決那件事——他交給申明一個小包裹,說是從普陀山請來的法器,專門鎮宅避邪。當時副校長姓錢,搞學術的教授出身,平日不太跟官場來往,這兩年不順利,經常生病住院,因為房子風水不好,隻要把這件寶物,悄悄放到他家客廳的大花瓶裏,就能壓住所有邪氣,讓身體事業家庭各方麵旺起來。但錢校長是著名科學家,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歷來排斥風水之說,要是當麵送給他,肯定會被拒之門外。所以,隻能讓申明以上門辦事之名,趁其不備把小包裹塞進大花瓶,這樣錢校長自己都不知道,運勢卻能不知不覺扭轉回來。申明信以為真,便去錢校長家裏拜訪了一次,順利完成了穀長龍交代的任務。


    幾天後,錢校長被紀委雙規,又被檢察院以受賄罪名起訴。原來有人舉報他腐敗,把受賄的贓款藏在客廳的大花瓶裏,結果搜出來一個包裹,竟然藏著兩萬美金。錢校長是個真正的書呆子,忍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就在看守所的監房裏,用褲子絞起來上吊自殺了。


    事後申明才得知真相——錢校長與穀長龍素來不和,在大學食堂承包的問題上,錢校長認為穀長龍有中飽私囊嫌疑,因此一直在實名舉報,引起上級領導的注意。穀長龍幾乎已陷入絕境,才祭出這記狠招,卻不便自己出麵,唯一可以欺騙與利用的人就是申明。


    終於,申明與穀秋莎的婚事,得到了嶽父大人的首肯。


    第二年,女兒的婚期將近,接二連三傳來各種負麵消息,直到申明成了殺人嫌疑犯。恰巧此時,新調入教育局團委的賀年,向他呈上了那封申明的親筆信。穀長龍驚起一身冷汗,他明白信裏所說的“那樁卑鄙的秘密”是指什麽,更害怕將來申明飛黃騰達後,利用這個秘密來控製自己,到時候他反而成了女婿的提線木偶。


    於是,他親手毀滅了申明的前途。


    陪伴女兒從雲南旅遊回來,穀長龍聽說申明的死訊,並未感到寒心,反而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終於排除這顆定時炸彈了,而秘密永遠爛在了墳墓深處。


    最近,穀長龍時常心慌的是——他又夢見了申明。


    開學以後,穀秋莎常把司望帶回家裏。她租下一塊網球場,每周教這孩子打網球。司望看起來也很享受,每次玩得不亦樂乎,最後吃完豐盛的大餐,司機才把他送回家。


    男孩看到穀長龍寂寞地坐在書房,便會特意來陪伴老人,下盤象棋或聊聊國家大事,十年前申明就是這樣跟丈人套近乎的。穀長龍收藏了不少古籍善本,九歲的男孩很感興趣,其中就有金聖歎批註的元稹的《會真記》。穀長龍畢竟做過大學校長,倒是個愛才之人,便大方地送給他一套繡像本《天下六才子》。


    有天周末,司望在書房陪老爺子做報紙上的填字遊戲,穀秋莎與路中嶽都有事各自出門,連菲傭都臨時請了病假,偌大的別墅裏隻有這一老一少。穀長龍正在驚嘆這孩子的聰明,連他都難以填出來的字謎,司望一眨眼全部搞定了。


    忽然,他的心口絞痛,天旋地轉——心髒病突發。


    穀長龍痛苦地倒在地上,額頭冒著冷汗,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手顫抖著指向抽屜。


    司望慌張拉開抽屜,全是各種藥瓶,清一色國外進口藥,密密麻麻寫滿外文,根本不知道哪一種才是救心髒病的。他低身去問老爺子,穀長龍卻快要翻白眼了。生死攸關的十秒鍾,司望將所有藥瓶掃視一遍,迅速找到正確的藥,並看懂了說明文字,掏出兩粒塞進穀長龍嘴裏,又解開他的衣服,壓住胸口做心髒恢復的搶救,從鬼門關上救回這條老命。


    當晚,穀長龍同意了收養這孩子的計劃。


    第八章


    2005年,清明節後。


    何清影第一次來到豪華別墅,兒子牢牢牽著她的手,坐進客廳的犀牛皮沙發。他看起來對這裏熟門熟路,知道衛生間在哪裏,電燈怎麽開,各種電器的遙控器用法……


    穀秋莎熱情地招待了他們,又送給何清影一套迪奧的限量款香水。雖然,何清影穿了套相對體麵的衣服,頭髮也去店裏弄過,臉上化著淡妝,在街上足夠吸引男人回頭。但她的氣色不太好,幾個月不見,眉眼有幾分發青。


    迎接這對母子的,還有穀秋莎的丈夫與父親。看到穀家全家出動,何清影惴惴不安,連聲感謝數月來的關照。


    寒暄一番之後,穀秋莎開門見山地提出了請求——


    “何小姐,請讓我們家來收養司望吧。”


    “你在開玩笑吧?”


    何清影的麵色變了,她轉頭看著兒子,司望正在吃進口水果。


    “不,我是認真的。我知道這非常唐突與失禮,畢竟司望是你的親生骨肉,是你含辛茹苦地將他養到十歲,但以你們家現有的條件,一定會埋沒這個天才,不覺得太可惜?而我會給他幸福的生活,讓他得到最精英的教育,這不是所有母親的心願嗎?”


    “望兒!”何清影一巴掌打掉兒子嘴裏的水果,“你答應了嗎?”


    兒子搖搖頭說:“媽媽,我不會離開你的。”


    她欣慰地抱緊司望,對穀秋莎斷然回絕道:“對不起,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們必須回家了,以後請你不要再跟我兒子見麵。”


    “何小姐,其實司望也很喜歡我們家,為了給這孩子一個美好的明天,我會補償給你一百萬元。將來完成收養手續後,你並不會失去這個兒子,司望仍然可以叫你媽媽,你也隨時隨地可以再見到他,你我甚至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如果你想要有自己的事業,我會盡一切可能來幫——”


    “再見!”


    她沒讓穀秋莎把話說話,便拉起兒子衝出門外。


    穀秋莎踉蹌著跟出去,路中嶽卻在身後說:“算了吧,哪有媽媽願意賣兒子的?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你要麽從我家滾出去,要麽答應收養司望。”


    穀秋莎停下腳步,冷冷地扔給丈夫這句話。


    此後的半個月,她沒再見到過司望,這個家裏仿佛失去了什麽,重新變得像墓地般死寂,就連穀長龍也總是來問她:“司望什麽時候來陪我下棋啊?”


    然而,在月底的某一天,穀秋莎接到了何清影的電話:“穀……穀小姐……請原諒我上次的失禮,我想再問一下,你真的會全心全意對望兒好嗎?”


    “當然!”穀秋莎欣喜若狂地握著電話,“請你放心!我會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絕對不會比你對他的愛少一分!”


    “以後,我還能經常見到他嗎?”


    “我們會簽署收養協議,律師幫你作證,你任何時間都可以來看他。”


    “那麽,望兒就拜託給你們了!”


    何清影在電話裏痛哭起來,穀秋莎安慰了她一陣,完了又給律師打電話,吩咐立即開始法律手續。


    其實,穀秋莎早就預料會接到這個電話。


    這個秘密是不可告人的——穀秋莎通過朋友關係,七拐八彎找到何清影的債主,讓他們以更卑鄙的手段去逼債,甚至公開揚言威脅司望,高利貸債主要派人到學校門口“保護”司望放學。半個月來的每夜騷擾,早已讓她精神衰弱,瀕臨崩潰。


    何清影當然捨不得兒子,但在這種狀況下,與其讓他麵臨黑社會的威脅,不如送到有錢人家裏,至少安全無虞。就算自己出什麽意外,也絕不會連累到孩子,大不了跟這些混蛋同歸於盡。這樣看來,何清影並沒有出賣兒子,而是以暫時的離別,以自己的犧牲來保護他。她相信穀秋莎對司望的愛是真誠的,確實會如她所說的那樣,給予這孩子美好的明天。而且,司望不管住到誰家裏,他永遠都是司明遠與何清影的兒子,十歲的孩子怎會忘記媽媽?


    他還會回來的。


    雖然,穀秋莎並不這麽想。


    三周後,司望完成了收養手續,戶口遷移到穀家,成為路中嶽與穀秋莎的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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