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改名為穀望。


    第九章


    “望兒,快來認識一下這幾位教授爺爺。”


    穀秋莎牽著他的手,來到這些著名學者麵前。老頭們都很喜愛這小孩,剛聽他背誦了一遍白居易的《長恨歌》,又讓他辨認出了幾百個金文與甲骨文,更聽他說了一番對於摩尼教與諾斯替主義的見解。


    有位國學大師抱起這十歲男孩,激動地說:“此子必成大器!復興國學有望矣!”


    “我看他更適合研究西方宗教學!我預訂他做我的博士生了!”


    “你們都錯了,盡管這孩子學貫中西,卻未必要進入我們的象牙塔,而是在為將來的宏偉人生積累知識儲備,依我看他是誌在廟堂啊!穀校長有這樣的孫子,功德無量!”


    最後這位教授一語中的,將穀長龍說得心花怒放,而他們並不知道這孩子是收養來的。


    望兒是在五月份搬進穀家的,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臥室,獨立衛生間,價值十萬元的按摩浴缸,真人體感遊戲機。


    開頭幾周有些不適,盡管表麵上非常乖巧,接受了穀望這個新名字,馴順地對穀秋莎叫媽媽,對穀長龍叫爺爺而不是外公。但他就是不肯叫路中嶽爸爸——反正也不跟他的姓,路中嶽樂得跟這孩子沒關係。


    他有時悶悶不樂暗自傷心,穀秋莎知道他是在想媽媽,擔心媽媽一個人會不會寂寞。她大度地把何清影接來過幾次,又為彌補母子分離的痛苦,三個人一起去海南島旅遊過。穀秋莎不介意他繼續管何清影叫媽媽,因為她早已仁至義盡——何清影拿到了一百萬的補償,順利還清所有高利貸債務,並且多了一筆儲蓄。


    不過,穀秋莎畢竟是個女人,有特別的第六感,發現每次何清影來到家裏,見到路中嶽的時候,眼神都有些奇怪,似乎在刻意避開他。穀秋莎沒有往深處多想,想必何清影是出於對兒子的關愛,擔心這個“繼父”並不喜歡望兒,說不定還會處處刁難孩子。


    路中嶽還是老樣子,幾乎不跟妻子說一句話,偶爾去向嶽父匯報工作。他對新來的“兒子”非常冷漠,看起來處處提防。到底還是望兒有禮貌,會主動向路中嶽打招呼,甚至請教些理工科的問題,卻從未得到過他的回答。


    這一切都看在穀秋莎的眼底,但她不想去改變丈夫的態度,這個男人已經徹底廢了,而他自己還不知道。


    她有一個秘密。


    幾年前,當她告訴路中嶽自己不能懷孕後,很快就感覺丈夫在外麵有了女人,但她覺得沒必要跟這個男人離婚。作為一個離婚女人,自己倒是沒什麽擔心,但會惹來別人的憐憫與同情。何況作為爾雅教育集團的繼承人,她在檯麵上還是需要有一個丈夫的,雖然離婚是對於出軌的報復,但畢竟沒證據,未必能讓這個男人淨身出戶,說不定還被他分去一半財產。


    穀秋莎想到了一個更絕的報復手段。


    這是她出國看病時得知的,並私自攜帶了一批違禁藥品回國。其中就有促黃體生成素釋放激素(lhrh),可以刺激腦垂體釋放黃體生成素。人工合成的超活性lhrh類似物(lhrha),可以使腦垂體的lhrh受體下降調節,受體減少,抑製黃體生成素的釋放,導致睪酮的產生減少,最終使睪酮下降至去勢水平,從而起到與手術去勢相似的效果,稱之為藥物去勢。


    對於正常的男人來說,這是一種無形的閹割。


    從此以後,她悄悄在丈夫的食物裏添加這些藥物成分。比如路中嶽在冬季每天都要喝的蟲糙湯,還有夏天必吃的綠豆湯。若在春秋兩季,她就下在全家人都要喝的湯裏,反正自己是女人吃這個也無所謂,爸爸都六十多歲了,清心寡欲還有助於長壽。最後,她對自家的飲用水係統做了手腳……


    穀秋莎對丈夫的“化學閹割”持續了三年,按照正常的科學規律,這樣的閹割是不可逆的,結果將使男人永久性地喪失功能。


    最近一年,路中嶽頻繁地去各種醫院,而她掌握了丈夫的銀行卡信息,可以查到去看的都是男性科。路中嶽知道自己不行了,卻永遠無法查出病因,而且是不治之症。醫生隻能將之歸於環境汙染乃至基因缺陷,反正現在有這毛病的男人也不少。


    每次看到丈夫萎靡不振的臉,冒不出半根鬍鬚的下巴,上廁所要花很長時間,她就希望這個男人到死都在自己身邊,就好像判處了他無期徒刑。


    但她的心裏很清楚,如果讓路中嶽知道了這個秘密,毫無疑問會殺了她。


    第十章


    2005年6月6日。


    飛馳擁擠的地鐵車廂,移動視頻在播出新聞,來自美國廣播公司abc,最近發現一個叫詹姆士的男孩,竟是“二戰”中犧牲的海軍飛行員轉世。這孩子打小擁有飛行員的記憶,包括“二戰”戰機的零件專業名稱和服役的航空母艦,而這位飛行員從來默默無聞。飛行員的姐姐說,男孩到她家後就認出了她母親的一幅畫,此事隻有她和死去多年的弟弟知道。


    他沉默而平靜地看著這段視頻,又從地鐵玻璃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臉。


    三號線到虹口足球場,從地鐵下來,走到到處響著周傑倫歌聲的街頭,穿過幾條狹窄的馬路,進入綠樹成蔭的巷子,有棟灰牆紅瓦的老屋,他輕輕按下了門鈴。


    鐵門打開,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又高又瘦,頭髮全白了,疑惑地問:“你找誰?”


    “請問——這是柳曼的家嗎?”


    對方的神色變得很怪異:“柳曼?你找柳曼?”


    “對不起,我是代表我哥哥來的,他是柳曼的同學,因為生病住院不能走動,所以特別委託我上門來的。”


    老頭子不免又多看了他幾眼,這是個漂亮的男孩,十歲左右,目光令人難忘,隻要平靜地盯著你的眼睛,你就會產生某種程度的畏懼。


    “你哥哥是她的同學?當年柳曼走的時候,你應該還沒出生吧。”


    “哦,我和哥哥是同一個爸爸,不同的媽媽,所以……”


    “明白了,我是柳曼的爸爸,快請進。”


    客廳裏沒什麽生氣,底樓採光也不太好,老式紅木家具令人壓抑,柳曼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


    1995年的今天,清晨時分,柳曼被發現死在南明高級中學圖書館的屋頂上。


    十周年忌日。


    在客廳正中最顯眼的位置,是一張黑白相框,十八歲的柳曼擺出一個姿勢,在風中迷人微笑——那是高中的春遊,因為高考臨近,隻去了半天動物園,柳曼坐在糙坪上拍了這張照片。


    老頭給男孩拿了一杯飲料,他也不客氣地喝了一大口,點頭道:“是啊,我哥哥特別叮囑我,讓我今天必須要過來,給柳曼上三炷香,祈禱她在天堂安息。”


    “唉,太感謝你了,沒想到我女兒死了十年,居然還有人記得她!”


    他說著說著就掉下了眼淚,從抽屜裏拿出三支香,點燃後交到他手中,靈位前已供上了香爐與水果。


    男孩緩步走到柳曼的遺像前,看著照片裏她的雙眼,恭敬地將三炷香插進香爐。


    忽然,遺像裏的柳曼似乎狠狠瞪了他一眼!


    香菸繚繞在遺像與靈位間,男孩低聲問道:“十年來,柳曼的案件沒有任何進展嗎?”


    “沒有。”他嘆息一聲坐下,眯起眼睛翻出一本相冊,打開就是張黑白照片,一對年輕夫婦抱著個小女孩,隻有三四歲的樣子,“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她——照片裏是她媽,女兒七歲那年,我們就離婚了,柳曼一直跟著我長大,因此性格有些古怪。柳曼的死,讓她媽得了抑鬱症,這些年多次想要自殺,現在在康復中心,等於關監獄。”


    他往後翻了幾頁,柳曼從幼兒園到小學直到初中的照片全都保留著,平常人看一個死去十二年的女孩的照片,恐怕也會後背汗毛直豎。


    最後是高三那年,全體同學在學校操場上合影,背景是那片鮮艷的夾竹桃花——春末夏初,粉紅色與白色的花朵相間,柳曼想不到自己竟死於身後的花朵之毒。


    照片裏還有班主任申明老師。


    這個二十多歲風華正茂的男人,站在合影第一排的中間。他的身形與臉頰都很瘦削,留著男老師所能有的最長的髮型。照片裏看不清他的臉,隻能依稀辨別他的目光,看起來意氣風發躊躇滿誌,其實隱藏著某些焦慮與憂傷。


    這張照片拍完幾天後,柳曼就死於圖書館的屋頂,又過了兩個星期,申明老師被殺於魔女區的地底。


    “小朋友,你哥哥在哪裏?”


    “哦,在這兒!”


    男孩隨便指了一個男生的臉。


    “很帥的小夥子,謝謝他還想著我女兒。柳曼剛死的時候,有人說是服毒自殺,可我無論如何都不信。警察又告訴我,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是被人強行灌下毒藥的。小閣樓的門被反鎖,怎麽也逃不出去,她痛苦地打開窗戶,爬到屋頂上。但毒性發作,她無力爬得更遠,聲音也發不出,隻能孤獨地躺在瓦片上,看著天上的月亮等死……法醫說她至少掙紮了一個小時,這孩子太可憐了!一個小時啊,六十分鍾,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不知流了多少眼淚,身體裏血管裏心髒裏有多疼?對不起,你還是個孩子,不該跟你說這些!”


    “沒關係。”


    男孩懂事地拿起幾張紙巾,遞給對方擦眼淚,而柳曼爸爸還沒走出悲傷:“十年來,我的願望始終沒有改變過,就是親自抓到殺死我女兒的兇手,然後,殺了他。”


    一分鍾後,男孩離開充滿死亡味道的柳曼家。


    他的手機響了,接起來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望兒,你去哪裏了?”


    “媽媽,老師找我談話,很快就回家。”


    第十一章


    2005年6月19日,深夜十點。


    對於穀秋莎與路中嶽而言,這都是個極其重要的時間。


    穀長龍去了太湖邊的療養院,路中嶽也還遊蕩在外麵,但她相信丈夫並未在外應酬,或許是去了南明路?穀秋莎翻來覆去難以入眠,這才發現窗外有一團黑色煙霧,在紅色光焰襯托下,帶著幾片燃燒的灰燼,飄到了她的玻璃上,像幾雙眼睛看著她。


    心頭狂跳著爬起來,打開窗戶往下一看,發現在別墅後院角落裏,有個小小的身影正燒著火盆,將一刀刀錫箔添入火中。


    “望兒!”


    她在二樓窗戶上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衝下樓梯,來到夏夜的後院,緊緊抱住這十歲男孩,奪下他手中的錫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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