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好一個霸妹屠兄,弒君鴆母。朕要親眼看著他到底怎樣肅清朕這個妖孽!」楊廣勃然大怒。


    遂紫毫潑墨,黃帛承載,三道聖旨在戰亂時一併發出。


    第一道:廢蕭氏於永安寺幽閉,立鎮國公主為後,即日入主昭陽宮。


    第二道:懸被斬李氏使節頭顱於大興殿門口,昭示李氏賊心,等爾入甕。


    第三道:追封太原守衛為忠義侯,戰死將士加爵三等,厚賜親屬重金,凡烈士家屬免終生徭役,今邊疆守衛參比榮得。


    征平叛將領,不拘門閥,敢為人先者,重賞,敢為重任者,巨勵。


    一時間朝中群情激奮,無不摩拳擦掌,以待捷報傳來。


    時值冬月雪映寒光,昇平一襲烈烈紅裳被迫移宮。


    髮髻上的鳳冠是楊廣強加給昇平的榮耀,在螢白雪地裏反出一道模糊的金光刺入她略顯無奈的眼底。


    禮官宣讀聖旨霎那,昇平幾乎以為自己聽錯,曾經在他們兄妹麵前那般難得的昭陽宮竟被一個李氏反賊輕易推到自己麵前,想拒絕也竟不能夠。


    「本宮要見皇上。」昇平對即使修正楊廣的錯誤還抱有一線希望,卻被禮官倉皇下跪驚住所有動作。


    禮官顫巍巍的烏色帽簷上翅翎頻繁搖擺,臉色更是急得慘白,不用他開口昇平已經知道此次楊楊廣究竟下了怎樣的決心。若她抗旨,眼前的禮官性命恐怕難保。


    如今的楊楊廣再不屑聽從他人勸阻,他決定的事便是君言無悔,包括昇平也不能動搖。


    「皇後娘娘,皇上說,若娘娘不移宮昭陽,所有棲鳳宮的宮人全部縊殺。」冬日嚴寒下禮官嘴唇不住顫抖,說出的話也不見裊裊哈氣,可見他也篤信當今皇帝說到便能做到,全身冰冷不見絲毫溫度。


    昇平唏噓眺望遠方,那座獨孤皇後曾在內指點江山的昭陽宮,那座曾囚禁過蕭氏孕育皇嗣的內苑中宮,如今風水輪流,她竟以公主之軀坐入其中,不可謂不是楊廣授予天下百姓最大的笑柄。


    兩疆協議被楊廣在大殿上公然撕毀,隻不過為了賭一口氣證明給天下人看,原來公主也能坐穩昭陽宮罷了。


    隋朝如今已經到了混亂不堪地步,又加這些可笑行徑,可想而知,隨之而來的必然是鋪天蓋地的反叛逆賊。


    楊廣負一時之氣或許可以表達他的桀驁張狂,但不馴的代價卻是加劇大隋江山的迸裂。他未嚐不知其中厲害,隻是他不容許自己表現出對叛賊的重視和懼怕。


    禮官還匍匐跪在腳底,昇平隻能聽從聖旨繼續移動腳步,眼角餘光瞥見昭陽宮外長廊欄杆處另一身紅衣正隨風起伏緩緩而行。


    昇平於台階下停滯腳步,不知該怎樣麵對接下來的尷尬局麵。


    廢後蕭氏此時正雙手扶住腆出隆起的肚子一步步往冷宮走去。素日裏,蕭氏行動間總是透著颯慡利落,如今她如此小心翼翼的護住肚子,連腳步都變得輕微,像變了一個人。


    一臉母性從容,即便移宮也不曾粉碎她嘴邊的微笑。


    蕭氏的臉上沒有悲戚傷感,帶著終於擺脫噩夢般的坦然,無意中抬眼望見昇平,人也怔怔聽住腳步。


    「你來了?」蕭氏一聲微弱的招呼如同宮中內眷之間的悉心問候,仿佛她和昇平不是在這樣尷尬的時後相見,而是自家姐妹在閨房內熱切說著家常。


    「嗯,皇上……」昇平怔怔,說出半句言語,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解釋什麽。


    蕭氏嘴角微微上揚,回頭張望陽光照拂下的昭陽深宮,「本宮曾想過,這樣富麗堂皇的地方還不如停放靈柩的永安寺,每天日裏惶惶,夜裏忐忑,睡也睡不好。既然你來了,不妨也嚐嚐坐在這裏的滋味,本宮想,你一定會恨皇上帶你來此處。」


    昇平側臉慢慢步上台階靠近蕭皇後,光線照在蕭氏的眼角,入宮不過短短九個月而已,她的眼角已出現細細紋路,仿佛三十幾歲的中年女子。


    這個身處中宮榮耀萬分的女子究竟遭受了怎樣的折磨,無人能知。日日提放父親下毒,夜夜期盼皇上幸臨,她用九個月時光換來後半生回味的榮耀,不免讓人為她一生嘆息


    昇平永遠不想預料自己會不會也淪落得和蕭氏一般,短短幾個月時間便從天闕雲端跌落凡間塵土,她隻想眼前。


    昇平解下自己身上的白狐出鋒的長尾披麾為蕭氏圍好,蕭氏沒有掙脫,低首看著昇平在自己胸前忙碌的手指淡淡微笑。


    「昇平,其實,本宮隻輸給你一點。」昇平聞言抬頭與蕭氏對視,兩人距離咫尺,僵在台階上。


    「本宮輸在,昇平你從來不知道昭陽宮寶座的可貴。你從出生開始就離那個位置太近,所以你對世間女子仰望的榮耀不屑一顧,可你要知道,這世間除了你沒有不喜歡這個位置的女人,所謂關心則亂,所以,我們先輸你一盤。」


    昇平凝視蕭氏嘴角的微笑,心中冰冷如水。


    「不知道,來日你會不會也在意皇後寶位,昇平,你要記住,得到了才會擔心失去,你沒貪戀過,永遠不會懂得它的珍貴。它是你我一生榮耀安穩的保護,永遠。」


    蕭皇後沒有一個字提及楊廣,也許在她的心中皇帝楊廣永遠不是最重要的那個決斷理由。蕭皇後計較的是昇平奪走了她的皇後位置,卻不計較昇平奪走了楊廣的寵愛,這樣的結果……也恰恰證明,蕭氏從未深愛那個目光不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蕭氏昂起頭,望著遠處的瑩白清雪浮起一抹坦然的笑容:「小時候,養父便對我說,做女子,當如獨孤皇後。她有幸能與先皇並駕齊驅共當江山,我無德做不到也屬正常。我在當今皇上和養父中間遊走,兩邊討好,兩邊碰壁,實在太累了。我學不來獨孤皇後的強勢,也得不到皇上的關注,離開昭陽宮未嚐不是一件幸事。」


    昇平此時什麽話都說不出口,隻能默默的佇立,看著蕭氏一臉遺憾感慨。


    「我隻有一件不放心的事。」蕭氏狀似無意的嘆息,清冷的白霧從她話語間湧出,冰冷人心。


    昇平眼底不由蘊起淚意。


    究竟是誰害了蕭氏?是舅舅?是楊廣,還是她?或者說,是整個獨孤氏頭銜害了這個無辜的女子?


    昇平拉住蕭氏冰冷的指尖:「你說吧,我會盡力辦到。」


    蕭氏望著昇平笑容有點恍惚:「昇平,你我都知,大廈將傾,非人力能所挽回……」


    昇平聞聽蕭氏所言不由倒吸口涼氣,雖然眼前北疆李氏叛亂,南疆三十餘國起兵造反,但畢竟勝敗難分,蕭氏如此快口斷言幾近是大不韙的忤逆之罪。


    昇平剛想警示,不料蕭氏低下頭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帕,上麵點點墨跡洇透展給她看。


    昇平接過絲帕仔細辨認不覺驚訝萬分。上麵居然是現時邊疆戰報,戰報內容是李世民在大興城駐留幾日繪得北疆至京城的邊塞要圖,再孤身一人返回李國,聯通隋朝內臣一同反叛,因內外勾結此次李氏大軍勢如破竹,不日即攻陷京城。


    這樣的戰報,和昇平所知完全不同,她從楊廣那裏知道的是大隋朝兵將正在前方奮勇殺敵,拒李氏兵馬千裏之外,京都大興城安全無虞。


    到底該信誰?


    誰才是事實真相?


    蕭氏笑了,「昇平,缺了獨孤家,如今朝野內外真心為皇上效力的人又有幾個?你們兄妹為了一己私利自斷雙臂剜去雙眼,怪得了誰?」


    昇平猝然抬頭,心中預感不妙:「難道是獨孤家故意隱瞞前方戰事?」


    蕭氏隻是笑,「自然還有他人。」


    昇平不解,擰緊眉頭:「誰?」


    蕭氏如炬目光掃過,露出艷美笑容,意味深長的說:「自然是心有旁騖的人。」她冷笑反問:「知道本宮為什麽不告訴皇上嗎?」


    昇平搖頭,不敢去猜。


    「本宮希望有朝一日宮傾之時,本宮能送孩子出去。」蕭氏的聲音突然溫柔:「本宮的一生葬送於大興宮,由不得重來。如今隋朝氣數已盡,本宮肚子裏的孩子若得了天下也一定會死於非命。倒不如來日宮傾時刻,孩子能活一命被輾轉送出宮去,哪怕此生做一介納糧糙民,也再別跟大興宮有絲毫聯繫。」


    昇平體味蕭氏話中意思,猶如重錘擊打心頭。昇平又何嚐不想出宮,從此再不與皇宮有半點瓜葛。隻是這般置死地而後生該是怎樣的艱難生計才被迫使出的殺手鐧。


    蕭氏望著昇平忽然戲謔一笑:「畢竟,你們這般對待本宮,本宮也要報復你們兄妹二人才能互不相欠,隻不過咱們有明有暗有來有往,也不算吃虧。」


    蕭氏的眼底沒有笑意,冰冷如潭,一股深不見底的淒涼。


    昇平再不想與她說下去,避開蕭氏的腳步,慢慢俯身施禮:「恭送皇後娘娘。」


    這是昇平第一次如此心甘情願的拜在女人裙下,除了獨孤皇後,昔日的太子妃高氏今日的廢後蕭氏都不曾得到昇平的禮遇。


    蕭氏說的沒錯,從出生就是最尊貴女子的昇平從來不覺得自己需要低頭臣服於任何人,即便是那個坐在鳳位上的女人,她也隻是真心折服過獨孤皇後一人。


    蕭氏慢慢躬下身,蜷住肚子將昇平拉起:「其實皇上什麽都知道,他要死在這大興宮,同時,也把你囚死在這裏。」


    昇平木然站起,不明白蕭氏的意思。


    蕭氏低笑,一聲復一聲,在雪地裏傳出很遠,「他不怕江山拱手讓人,卻怕將你送給北蠻,你和他註定要在大興宮同歸於盡。」


    蕭氏說罷昂首翩然離去,笑聲依然徘徊於昇平耳畔。


    昇平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出神。


    紅色的皇後朝服拖在雪地,雪白與鮮紅,刺目的對比,她的步履蹣跚動作醜鈍,卻是個傾盡所有保護肚子孩子的母親。


    蕭氏藏起的那份通知必然是舅父送進宮來的,舅父想由蕭氏來和皇上楊廣邀功,藉此為獨孤家重新踏回朝堂奠定基礎,蕭氏卻想隱瞞,藉此送孩子出城。


    他們都沒錯,錯的是楊廣。


    一個如果不做皇帝會是個好丈夫的男子。


    昇平心中酸楚:若是真麵臨要宮傾,自己該何去何從?


    沒有人告訴她該怎麽辦。


    昇平第一次知道母後坐在昭陽宮孤立無助時的淒涼心境


    獨孤皇後每每可以絕地反擊,昇平可以麽?


    1《討昏君楊廣檄文》改自駱賓王為徐敬業討伐武則天時所撰寫的《討武氏檄文》。武則天因此文,感嘆駱賓王才能俱佳少見。


    原文如下: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鳴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後,識夏庭之遽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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