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疲累,但手,始終牽著她的。


    昇平抬眼看看遠處,永好佇立在遠處閉目瞌睡,想來她也是累壞了。


    昇平不想驚動楊廣,隻能啞了嗓子弱弱的招呼永好。沒等永好清醒過來,身邊的楊廣已經因昇平輕微顫動驟然驚醒。


    見昇平甦醒,楊廣立即伸手探探她的額頭,神色歉疚道:「守宮那日阿鸞受了風寒,禦醫說你心疾成病需要多加休息,已經足睡了三日,現在終於無恙了。」


    昇平聞言苦笑:「是風寒嗎,以前阿鸞是最不畏懼冬日寒冷的,那時候有父皇母後為阿鸞遮風擋雪,還有幾位兄長為阿鸞嗬暖,如今看來,也說不行了。」


    楊廣察覺昇平言語間的傷感,默默扣住她消瘦的十指:「以後無論風霜雨雪都有朕來遮擋,阿鸞不用再管了。」


    如今即將踏上帝位的楊廣擔得起如此承諾,昇平怎能質疑不信。那麽多危急險境兩人都全部一一走過,來日必然是風和日麗的坦途。


    她相信。


    永好說,楊廣沒有順應臣意立即舉行登基大典。


    隻因從先帝陵寢回來後發覺昇平感染風寒,他便推掉所有朝堂上奏章國事,始終守在棲鳳宮,睏倦時隨意在榻邊依偎,饑渴時少食水米果腹,人卻始終不曾離開昇平的床榻,方才沉沉睡去,想必是連日來驚險勞頓不曾休憩,再支撐不過了。


    那日楊廣赴宴時,楊俊與楊秀謀劃秘密將太子扣押。


    兩人謀算,單等楊堅駕崩,便自命天子搶先進宮取得先機,一旦楊俊名正言順繼承大統,再聯手清除曾經擁護楊廣的黨羽。無奈此次楊廣有備而去,先命京郊東大營十萬駐軍入崗東西南北四麵城門,再命禁衛禦林軍閉鎖宮門不準內外宮人朝臣出入,再派貼身精將團團圍困秦王宮,逼迫楊俊不敢下手,等楊廣指令發出,所有帶刀侍衛瞬時沖入宮門,剿滅秦王身邊隨命貼身侍衛。


    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部署,一張兄弟三人圍坐的桌案上觥籌交錯,心懷異夢的他們把酒言歡,將所有幼年親厚情感盡數暢談。每個人眼底都是美好回憶,每個人身後都是暗自行動的侍衛兵將。


    雲淡風輕的敘舊,血雨腥風的廝殺,沒有一人笑容猶如年少時般純淨無邪。


    生死大局暗自牽扯利害關係,兄弟三人背後都是獨孤家的支撐,這場爭鬥謀劃後,他們兄弟誰輸誰贏都無所謂,獨孤陀在郎中令府中獨享漁翁之利。


    楊廣勝了,步出秦王宮時,命隨身內侍給獨孤陀送去捷報,旋即歸宮。他在示威,向意圖從中教唆楊氏兄弟相殘的舅父示威。


    他楊廣既然能囚禁兩位皇弟成全自己帝位,怎會再任獨孤陀隨心擺布?


    獨孤家的勢力從此再沒有於朝堂上盤根錯節的可能,想要藉助此機會脅迫楊廣的獨孤陀,終被楊廣占了先機,賭輸了掌中所有籌碼。


    楊廣將楊俊幽禁秦王宮,與秦王妃崔氏另行而居。落寞的楊俊多次求死不能,痛苦萬分,最終月餘後毒發身亡。經內務司查出,秦王妃崔氏因楊俊痛苦不堪,遂買通宮人私帶鴆酒入內,將夫君親手毒死,而後尋死時被宮人發現。


    楊廣為此勃然大怒,將崔氏縊死殉葬,並下旨將崔氏一門戶滅九族。


    他不肯殺的兄弟,容不得他人代勞。隻能怪崔氏太過心疼夫君,為整個家族帶來滅頂大禍。


    同年蜀王楊秀也被幽禁在蜀王宮,蜀王妃彭氏,因母舅曾為獨孤皇後尊師而倖免於難,發還母族。勒令彭氏終生不得入蜀王宮探望楊秀。並遣散蜀王宮宮人,隻留兩名異族奴婢隨侍,從幼年養尊處優的楊秀甚至需要蓬頭垢麵清掃宮室,給予自己飲食。蜀王不堪忍受如此羞辱,上表請死未果,最終幽閉蜀王宮。


    而楊秀和楊俊謀逆時所策用的叛亂禁軍,楊廣下旨一律押赴東郊外坑殺,甘露宮內外宮人,凡見過先帝猙獰遺容的宮人內侍悉數賜鴆酒。


    文武百官如有異議,同刑。


    楊廣又下旨,凡上奏表恭請太子登基者加官進爵賞賜金銀,凡民間尋奇珍異寶表明太子登基實乃天命所歸者,賞賜田地屋舍奴婢僕人。


    重賞之下,請表奏章和貢獻奇珍異寶的人一時間充斥大興殿,楊廣登基即位立即變得理所應當眾望所歸起來,再沒有人膽敢置喙猜疑他曾經涉嫌謀殺父皇。


    楊廣是天生的帝王。或許他不是一介開明的君主,但胸有溝壑及所擅手段註定他必將坐穩大隋朝龍座寶位,而昇平也開始逐漸相信,三年內所遭受的大興宮宮變都是天意使然,父皇母後的先後訣別,廢太子楊勇的慌不擇路,秦王蜀王的瀕死反抗,都是為了成就他登上權利巔峰。


    也許成就的人,還有她。


    楊廣說,正月初一是普天同慶的日子,大吉,那日可以進行新君登基大典。


    還有十日時,楊廣命昇平準備鳳冠瞿服紫綬玉帶,與此同時,昭陽宮也開始聚集京城數百名能工巧匠進行修繕,雕樑畫棟,描金塗彩,數丈台階前開始鋪就金絲彩緞錦毯。


    所有一切皆為了她。


    世人皆以為重啟昭陽宮是對獨孤家的尊重,新皇登基當日身邊伴隨的皇後必然是出自獨孤家的蕭氏,再度成為外戚的獨孤氏已然屹立在大隋朝堂,成為永遠不敗的贏家。


    殊不知,朝堂之外,後宮內裏,另一個女人也在準備登基大典所需的朝服。


    昇平從未如此篤定過,楊廣說到的話必然全部兌現。


    大病初癒後的昇平深知身在朝堂上再不能再軟弱。在九重宮闕中爭鬥永遠不會停止,宮廷朝堂虛軟半分氣勢便會被人欺辱,君臣間所謂的慈善仁德更是令人嘲諷的虛假情意,血色宮闈中裏沒有人會謙恭禮讓,不進,則被殺,再沒退路。


    悲哀嗎,也許。


    昇平被迫從溫暖的繭中破殼而出,提前振翅,隨新君楊廣在眾人麵前昂首麵對自己從前不曾想過的刀風劍雨,卻無人理會她心中漾滿無奈中的悲哀。


    不悲哀麽,也許。


    昇平在父皇母後的陵寢前感嘆,鐵血王朝樹立艱難傾覆易,她突然極度渴望如同獨孤皇後一樣在朝堂上泰然斡旋,更渴望用大隋萬代千秋來諷刺兄妹亡國的詛咒,所以,她根本來不及消滅心中悲哀。


    所以,昇平親手準備鳳衣,為了不辜負楊廣的厚望守信,更是為了想做個名副其實的天家女子。


    幸好,天命所歸,一切還來得及。


    楊廣的登基,容她仍能站於天闕俯視臣民朝拜,看萬物重生。


    幸好,他身邊的人,不是蕭氏。


    「阿鸞,給朕瞧瞧你準備的瞿裙。」下朝後的楊廣負手走入棲鳳宮,旋身坐在芙蓉榻上對昇平笑著說。


    昇平一時紅了臉頰,人也有些忸怩,手拽著紅衣不肯拿出。


    楊廣作勢虛晃過她,搶過已完工的瞿鳳朝衫攤開來看,繡紋細膩平整,領襟袖口做工考究,笑道:「阿鸞果然擅長女紅,唔,這艷紅色的瞿鳳敝屣裙襯得阿鸞顏容,明日,阿鸞必定是大隋朝最引人眼目的女子。」


    說起明日登基大典,昇平心中百轉千回的疑問也驟然浮出,她不由的雙眼黯淡,喃喃道:「明日舅父應該不會允許阿鸞一同登上大興殿的。」


    楊廣對昇平的杞人憂天嗤之以鼻:「他如今在朝堂上還做得了主嗎?」


    昇平心中一鬆,隨後笑笑:「即便如此,淑儀表姐那邊也不好交代……」


    雙眼打量鳳衣的楊廣似是未聞昇平擔心,隻是若無其事的笑:「來,阿鸞把鳳衣穿上,給我看看。」


    昇平無力拒絕楊廣的提議,隻得接過瞿鳳長衫去內殿更換,她纖瘦的身影剛剛消失在殿門盡頭,楊廣嘴角揚起的笑容立即冷冷斂回。


    太平靜了,從榷酌登基大典之日開始,朝堂內外朝臣口中無一例外全是恭賀之聲。獨孤陀更是出人意料的從容協助登基典儀,不曾為楊廣沒有準備冊封蕭氏為皇後的寶冊提出半分質疑,他似乎對楊廣必定冊封太子妃蕭氏為後信心滿滿,根本不用惶恐。


    他到底堅信什麽?


    他又憑什麽堅信?


    楊廣沉吟不語,思索連日來獨孤陀的詭異行徑,越想越覺得可疑。


    「阿鸞換好了。」昇平徐徐走出,心中揣揣不安。羞澀的她拽過拖曳在身後的繁複裙擺,立在楊廣麵前,隻覺得手腳無處安放。


    他抬頭,深寂幽暗的棲鳳宮內昇平猶如一抹紅霞粲然耀眼,青絲垂順在背後的她含羞莞爾,玉潤肌膚被艷紅朝服映襯得越發嬌嫩雪膩,芙蓉鈿額綴上富貴紅妝,嫵媚似畫中仙子墮入凡塵。


    楊廣頓住手中所有動作,之前思慮的朝事已是不再在意,目光直直盯著昇平不肯移開。


    倒是昇平被楊廣瞧得赧然,擺手喚他回神:「如何,阿鸞襯得吾家新君嗎?」


    回過神的楊廣對促狹的昇平掙開雙臂似笑非笑的點頭:「襯是襯得,隻是還需細瞧。」


    昇平向前連走兩步,貼他麵前又調皮的蹲了蹲,做一副三跪九拜的樣子,歪過頭輕笑:「果真被你瞧去了,賞阿鸞什麽好東西?」


    楊廣故作抿胡姿態,思量半晌不肯回答,昇平不忿,咬唇蹩了眉頭:「皇上太小氣了吧,阿鸞討個賞也需要思量半日,莫非阿鸞跟皇上要了江山?「


    楊廣陡然笑出聲來,劍眉美目無不浮現暢快笑意:「阿鸞真是個忍不住的性子,才多久就等不及了?再等等,也許我就答應阿鸞呢!」


    昇平別扭,哼了聲側臉不睬楊廣。


    忽而腰間一緊,人已被楊廣偷襲成功。他帶她入懷垂頭凝視,原本戲謔的笑容也正色斂去:「朕並非小氣,朕思附片刻是因為朕不知該如何回答阿鸞,因為朕想給昇平全部江山,而非半個。「


    昇平緩緩仰頭看楊廣,他的麵容堅定從容不像是玩笑模樣,心中漸漸覺出暖意,她赧然報以粲然微笑:「天下是皇上的,皇上是阿鸞的,阿鸞有了皇上就已有了天下,還要什麽江山?」


    原本環抱她的雙臂,因昇平的言語猝然收緊,兩人之間密密楔在一處,再沒有絲毫空隙。


    吻落在她的眉間鈿額上,眷眷纏綿。


    數下之後楊廣才停在昇平眉目上方,凝視她鄭重允諾:「明日,朕必定等阿鸞一同登上九天宮闕!」


    1文皇後,獨孤皇後諡號。


    2文皇帝,楊堅諡號。


    3高後,獨孤皇後廟號。


    4高皇帝,楊堅廟號。


    5泰陵,隋文帝,文獻皇後陵寢。 誰家穩坐昭陽院


    旭日東升,金暉鋪就大興宮前的登天路,殿前玉階仿佛高聳入雲,一眼不見邊際。漢白玉階,階階皆血淚鑄就,磅礴巍峨的大興殿仿佛停留在雲端,於遠處眺望亦覺得自己渺小如塵。


    吉時,龍輦緩緩駛入承天門,一幹皇家儀仗浩浩蕩蕩緊隨其後,昇平的鳳駕始終跟隨卻遙遙與龍輦隔了很遠。


    昇平掀開茜紅晶簾,探出視線追隨前方端坐龍輦中的楊廣,浩然端重的禮樂聲中旭日高高懸掛在龍輦前方,與她所在的鳳駕的陰暗正現出幹坤分明。


    所有一切恍惚猶如隔世。


    曾經,此處是父皇與母後運籌帷幄的所在,兩人一同並肩指點江山,在大興殿高處笑瞰蒼生臣服,如今宮闕內幹坤再改,他們在天之靈仰望他們的稚嫩兒女也可以走上望不見頭的玉階,端正坐在蟠龍金座上,怎能不讓人唏噓感嘆世事變化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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