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平緊緊咬住嘴唇幾乎出不了聲,她以為蕭氏會因楊廣麵臨危險而擔憂,可蕭氏沒有。事實上對蕭氏來說這隻是一場後宮爭鬥,鶴蚌相爭根本無需她來痛慟。蕭氏入宮不過月餘,對楊廣全然沒有任何感情,麵對楊廣的生死,她根本不加惦念。


    「太子妃不憂慮秦王王會對太子殿下不利?」昇平覺得自己全身都在顫抖,整個人憤怒到了極點,「即便太子妃與太子殿下全無恩情,好歹也知道一旦秦王入內主持朝政,你的太子妃位可就不保了吧?」


    蕭氏蒼白的臉直至此時方才有些表情,她回首望了一眼無力癱倒在榻的楊堅,眼中隱隱閃過一絲平靜:「昇平,你覺得,本宮在永安寺守靈做太子妃,與死何異?」


    昔誌今逞蒞帝基


    昇平曾想過蕭氏生活在永安寺的日子,不用親眼所見也知必然是枯燥絕望的。正值豆蔻年華,卻長伴青燈梓宮,若是心甘情願當然不覺清苦,可蕭氏向來性子剛烈,幽靜無塵的永安寺便是擁有直通天闕大門的陰森囚牢了。


    昇平手指抓住裙擺身子不住的顫抖,她原本質問的氣勢因蕭氏的冷冷反問消散一空,隻能喃喃道:「即便如此,舅父如此任之放之,任由秦王與太子相爭也太過分了些。」


    蕭氏唇角噙笑聲音冷漠:「養父此舉如何本宮無法置喙,隻是公主自己也該留些時侯想想,若是太子不能順利歸來該如何自處吧!」


    昇平怔怔,再度想起那日廢太子楊勇被逼宮時曾圍在自己頸項上的白綾。


    表情冷漠的蕭氏向前一步貼在昇平身邊淡淡笑問:「本宮可以不怕死,因為本宮如今所處的囚籠與死無異。公主定是極怕死的,你自幼得皇上皇後疼愛,如今更是良人在旁,公主怕是不捨得眼前的繁華綺夢吧?「


    麵對蕭氏漠然麵色,昇平心中恐懼已升到極致,她故作無謂的強嘴:「若是太子不在了,無非是我們三人一同上路罷了,誰又能真捨不得誰呢!」


    蕭氏聞言蔑笑,宮燈拖長的影子仿若靜夜碧潭,死寂而又沉靜,「那就都等著瞧吧,大隋朝千秋萬代,咱們早晚都有那麽一天熬不過去,少不得大家上路時一同作伴。」


    昇平躲開蕭氏視線,不再瞧她的淡然笑容,惶惶回到楊堅身邊不住嘆息。昇平雖然目視氣息微弱的父皇,心中所想卻是楊廣,也不知天亮時他是否會安然回來,可她又不希望他安然回來,因為楊廣安然出現在甘露宮將意味著,秦王楊俊沒了活路。


    銅漏中的流水滴滴帶走守夜難熬的時光,昇平屏息,隨那滴答聲響心率起伏。


    陡然,殿門嘎吱一聲從外被推開,昇平急切回頭,定睛瞧了卻是永好手端了披麾忐忑進入。


    永好先躡手躡腳的走到太子妃蕭氏身邊叩首,而後才靠近昇平為她披上禦寒的衣物,昇平悄悄握住永好的手指朝她使了個眼色,永好頓了頓,輕輕搖搖頭,而後再次恭謹倒退離開。


    昇平心頭驟然抽起,緊閉雙眼抿住嘴唇。她握緊永好的手,隻想讓她去打聽一些太子的消息。


    永好搖頭,是何意思?


    是內宮尚無聽聞宮外消息?還是楊廣已經中計命喪楊俊之手了?還是楊俊已經計敗,楊廣將其滿門滅族?忐忑難安的昇平怎麽都想不出永好搖頭的意思究竟為何,她更惱怒自己與永好以前的默契怎麽輕易就消失不見了,分明永好已然暗示為何她仍是不解。


    越是慌昇平越想不出頭緒,直至永好再次進入,她幾乎想要撲上去明問,倒是端著托盤的永好神情還算平靜,此次,送來的是安神湯。


    「公主,這是獨孤大人派人送進宮來的安神湯,請公主安心服用。」永好畢恭畢敬的跪在昇平麵前,蕭氏瞥了一眼湯,眼睛微微眯起似在思量,昇平心中實在憂慮沒有胃口,示意永好先放在桌案上退去。


    「公主。」思索完畢的蕭氏突然抬頭笑笑:「你可曾想過坐上昭陽宮裏的鳳座?」


    寂靜大殿裏,蕭氏清脆的嗓音聽上去別有意味,昇平知她在諷刺自己,不耐的輕啟朱唇:「昇平坐於哪裏,已是無謂。」


    是的,若此時能換回他們兄弟三人都平安歸來,即便是坐不上昭陽宮的鳳位寶座又能怎樣?


    蕭氏沉思半晌抿嘴不語,目光再度歸於平靜。兩人各懷心思默然佇立,在燭火下燈動人定,看不出彼此此刻心境。


    時間長了,燭光慢慢弱去,有宮人為宮燈添換新燭,昇平望著奄奄一息的楊堅,如今父皇嘴裏已經沒有了嗚嗚聲息,仿佛在等待瀕死一刻的到來,心中殘存的父女親情使她心中酸楚傷感。


    忽然,殿門咣當一聲從中大開,數十位帶刀內侍紛紛湧入兩廂排開,燈火驟亮,昇平聞聲回頭,正瞧見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果然是他。


    滿懷在心的擔憂悉數轉化為欣喜全部迸了出來,她顧不得殿內眼目視線眾多徑直撲過去。身後的寬大披麾唰的掉落在地,儀態規矩也全部丟於腦後,她隻想盡快確定他一切安好,全身上下左右,看了一遍。


    楊廣的身上沒有血跡,昇平不能確定是否真的無恙,飛奔到楊廣麵前的時候卻停住腳步,明明隻差一步便可觸摸,又不敢伸出手,顫顫的立在那兒。


    她幾乎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如今真切出現在麵前,貿然觸碰又怕真是夢境虛幻。


    兩人四目相對,目光彼此凝結。


    楊廣先疲累笑笑,隨意用手掃掃自己衣襟,再伸出雙臂將昇平猛地摟入懷中。


    「阿鸞,我回來了。」


    楊廣用力抱住昇平,雙臂勒得越來越緊,他在用煦暖懷抱安撫她惶然不定的心。她心中惦念他的安危不放,他又何嚐不是。


    他一邊提心與楊俊斡旋,一邊遣人警惕獨孤家動靜,憂心如焚的楊廣最怕自己萬般不易回宮時已經再見不到她,當日纏在昇平頸項上的三尺白綾是他畢生最大的噩夢,他生怕再重複一次。


    昇平含淚,與楊廣對視,忽笑忽哭,抑製不住。


    當然,她也知,他入宮來的代價,秦王楊俊終還是落敗。


    眾目睽睽之下,楊廣與昇平緊緊相擁不肯分離,蕭氏見狀,垂首理了理身上的白衣孝裙,漠然轉身從側門離去,原本陪侍太子妃身邊的宮人左右環顧不知該何去何從,麵麵相覷後終還是選擇猛紮下頭繼續伏地在太子腳下。


    此次事成,也許昇平公主會成為大隋皇後,她們怎會有心追隨入宮便遭遺棄的蕭?


    大殿中數十宮人悄無聲息見證他們歷經磨難再聚的難能可貴,隻有一人蒼老的麵頰落下豆粒大小的淚珠。


    嗚嗚哽咽聲隻有兩下,便再沒了聲音。昇平聞聲驀然想起父皇,推開楊廣的懷抱回到楊堅身邊,楊廣也肅顏一同佇立在床榻邊麵對毫無親情的父皇。


    彌留之際,再沒有君臣身份,父女兄妹骨血相溶,也會同悲同哀。


    如今所有的謀算全部落空,所有的戒防一朝放下,冰冷皇位上的真心也隻有一瞬而已。昇平伸出手指拂去楊堅花白鬢髮的淚珠,手指顫顫根本無法完成,整個人虛軟跪倒在地不禁哽咽出聲。


    楊廣冷漠雙眼,定定落在曾想廢黜自己絞殺於宮門前的父皇。


    風吹拂著明黃垂幔漸漸無力,搖擺不定的紗簾如同昭示這位大隋朝開國帝王已經瀕臨最後時刻,他沒有睜眼,除了喉嚨間哽咽聲聲更迭再沒有任何動作。


    昇平忍不住痛慟撲在父皇身上哭泣,楊廣則垂目盯著床榻上不住抽搐的人無動於衷。


    直至長塌邊的垂幔停止擺動,楊堅為國憂慮的哽咽聲也終於停止,殿中一片死寂,楊廣抽手拉扯起哀哀不絕的昇平朝龍榻俯身拜去,昇平被楊廣的舉動驚呆,忘記掙紮疑問,一下下隨他深深拜在父皇榻前。


    三次大禮已畢,楊廣拉過她的手並於自己身側,朝殿外朗聲宣告:「皇上駕崩——」


    榻前殿外宮人內侍們悲慟抽泣聲驟然響起連成一片,昇平驚惶回視仿若睡去的父皇,那個授予她最高寵愛的人,那個給與她尊貴骨血的人,終消散了氣息,身著龍袍的他就此融在明黃色的龍榻上,連眉目都不甚清楚了。


    再回過頭,甘露殿已有宮人在有條不紊的換下明黃色垂幔,掛上素白墨黑的挽帳,動作麻利訓練有素,似早已有準備。


    哦,她差點忘了,此時時隔母後過世短短不過半年,為母後敲響的喪鍾還餘音繞耳,如今又換了父皇離去。


    父皇的步履終追不上母後,從起兵建國到朝堂議政,始是一步一遲,連離世也是如此。他一生鬱鬱無力避免,至此,也算是個終結。


    大興宮永安寺再停大行皇帝梓宮,帝後即便生前再不睦,也必須死後同葬。無論是貞烈堅毅的孝敬輔天協聖文皇後1,還是洪德彰武的仁德應天興國文皇2帝,都是後人刻在九丈高碑上相伴相隨的諡號,永不分離。


    昇平問楊廣:「父皇母後來生還會相遇麽?」


    楊廣沉默望著昇平,麵容上的冷漠漸漸淡去,他回首看了看巍峨的帝後陵墓,目光幽幽的回答:「會,其實他們兩個人誰都離不開誰。」


    帝陵之外,匍匐朝堂上所有臣官,帝陵之內,隻有楊廣和昇平二人沉寂相伴。


    皇陵背擁青山,麵朝鏡湖,綿延萬裏的江山終隨了他們去,五湖四海再不會有波瀾起伏。


    生死恩怨糾纏不過三十餘載。


    也是一生。


    仁壽四年,五月初十,高後3病逝,同年十月十九,高祖4崩,同葬泰陵5。


    同年冬月秦王俊廢封號,幽禁秦王宮,與崔氏別室而居。月餘後,俊毒發而亡,崔氏被疑毒殺庶人俊,賜縊死。


    同年蜀王秀被幽禁蜀王宮,彭氏發還母族,終生不得入宮探望。秀上表請死未果,終幽閉蜀王宮,卒年二十三歲。


    昇平幾日來勞心勞力,實在是太累了,回到棲鳳宮便一頭紮在塌上沉沉睡去。


    偶爾昏沉中微微睜開眼,天光半暝中,正瞄見永好在榻邊愁眉苦臉的,昇平想扯個笑臉來安撫永好,可身子仿若被人抽光了全部力氣般,連動動嘴角也是奢望。


    掙紮幾次,再閉眼,再次陷入一片昏暗。


    隱隱約約似耳邊有人低語:我會陪她直到醒來。


    而後又聽見冷冷的聲音阻攔道:朝堂之上不可一日無君!


    昇平知道,阻攔聲音必定出自舅父獨孤陀,她也知道那個說要永遠陪伴她的人是楊廣。


    「朕的話,如今還有人膽敢不聽嗎?」如此低沉陰森的語氣,自然也是他。


    楊廣終於說出隱忍多年的心中話,如今,他也可以肆意暴怒隨心質疑,再沒人敢忤逆他的意思,包括掌握兵馬的舅父獨孤陀。


    昏沉沉的昇平能感覺楊廣溫熱的掌心傳來的炙熱,他一直用力攥著她的手指緊緊的不肯鬆開。


    指尖被勒得有些刺痛,昇平想讓他輕點卻說不出聲,再接下去,雙眼沉重,很快又迷失了自己的神智。


    昏睡三天三日後昇平才真正清醒過來,模糊的視線落在手邊,那裏正跪俯著身穿龍袍的帝王,俯在她身邊淺眠輕睡,不知為何,青須入鬢的楊廣看起來有些往日不常見的潦倒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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