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篇大論連著自責帶指斥於敏中,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五毒俱全,和珅劉墉愈聽愈驚,暗自搖頭心裏想“此人休矣”。阿桂聽說於敏中要整自己,也是一驚,幹隆雖沒有說實據,卻說到了於敏中與內宮有所於連。他自己早已隱約覺得於敏中在整紀昀,也是一點證據也沒有,現在幹隆自己說出來,可見此人心地丘壑兇險,作這麽多事都不顯山不露水,對手一個個都“自行”倒下!但他不能認可幹隆說的“曹操”考語。於敏中是曹操,那麽幹隆是誰?滿朝文武居於何地?當今又是何許世道?想著,從容說道:“皇上深恩,奴才以為於敏中就是於敏中。說曹操說王莽,我們大清不產那一號人物。君臣晤對金殿議論是一回事,昭告天下我朝出了曹操,十分驚駭視聽。他雖有陰謀鴟張的事,但劣跡不彰,更遑論反跡,若以曹莽之罪論處,那是多大的罪案?目下文治武事諸多待人料理,一波未平大波再起,百事以祥和安謐為要。奴才以為不必求之過深,‘結交閹寺通連外官’八字之罪他承受了,即永無出頭之日,也斷不能指揮如意左右朝綱。況且於敏中久居中樞,榮寵恩義浩封備極,是他平日於辦差上頭尚有功勞,並非全然蒙蔽聖聰巧取豪奪。昔日重用他不為無因,今日之果不為此因,乃是他今日之緣。這麽著似乎更加順理成章。”他抿抿嘴,住口了。


    這是很透徹的話了:亂世昏君出jian臣,於敏中手無縛雞之力當了曹操,那幹隆自己連漢獻帝也不如了。他說了一半,幹隆已經心裏嘉許,聽到“因果”“因緣”不禁破顏一笑,說道:“阿桂薑桂之性老而彌辣,有幾分進了爐火純青了。說他是曹操,隻是誅心不論,文才武略上頭他去給曹氏提鞋也不配。他不是個jian雄。也許是的,至少隻是露頭端倪而已。朕也不願再興大獄,好好的局麵攪得人人自危。朕所恨的朕正嘉許他持正,偏他心裏是個狎邪小人,正倚重他作事,他卻在背地裏行這些鼠竊狗盜勾當!阿桂,隻有你說得這些話,你也當得說這話。你當初在金川帶兵,三千孤軍被困在敵後,於敏中親自到四川調兵策應突圍,於你不為無恩,現在他整海蘭察,又妒你功高,位在他上邊,你出來為他說幾句公道話,該是恰如其分。大家說他廉剛,朕也沒有證據他貪墨,但他實在行為是嚴嵩心性,這次福康安平定金川,朝野大喜的日子,原是要從他曾經援助阿桂述論軍功,給他個世職的。現在這事出來,治罪論功兩免了吧。但他這樣的心性,居然廉潔?就是和珅講的,他的錢哪裏來的?朕還信不及。交部嚴加議處,由劉墉傳旨出去,凡於敏中取任中官員舉發他的不法情事,撤除他的軍機大臣及所兼各差使,留一個文華殿大學士銜,在家閉門思過!”他沉思著,畢竟覺得太便宜了於敏中,又道:“他的兒子、從侄都做官的吧?好像在哪個部?”和珅笑道:“他兒子於齊賢去年病故了,是他孫子於德裕,在工部當主事,他的從侄於時和,在內務府是筆帖式房總管。”這麽一提醒,幹隆立刻想起來,哼了一聲說道:“於時和是王亶望舉薦的優敘上來補缺。當初王亶望調浙江是於敏中保奏,這麽個貪官,為什麽保奏到自己家鄉做官?劉墉,你給朕著實查!”


    “是!”


    劉墉在機子上躬身回道,幹隆這才命他們退出去。大約心氣不順,他覺得心口有點堵,聽見自鳴鍾兩響,才想到早點過後,連早膳也沒用,現在未正時牌,也是餓過頭了。見王忠灰頭土臉一副倒黴相進來,倒覺好笑的,便命:“原說過到淳妃那裏進早膳的,你去一趟,弄點清素的過來,朕略進一口,少歇一時還要辦事。”王忠原覺得沒臉,硬著頭皮回見幹隆的,見幹隆肯吩咐差使,頓時渾身骨頭一輕,答應著便向外走,卻見三四個宮女提著食盒子過來,一問,正是汪氏送過來的早膳,搭幾句話搶先回養心殿笑著稟說:“汪主兒把膳送過來了。青豆小米粥兒、椒糖芥菜絲兒、糟鵝掌、小蔥豆腐丁兒,還有一碟子宮爆三鮮豆兒,清素著吶!”他說著宮女們已經提著食盒子進來蹲福兒布菜。幹隆看時果然鮮香好看,因見煎得黃亮的小貼餅子,拈起咬了一口道:“好!——什麽餡兒的?”幾個宮女都是常侍候他的,打頭的跪在旁抿口兒笑道:“這是汪主幾夜來想出來的,青芹菜兒剁成細未兒用高湯浸一夜,拌嫩荀瓜絲兒,蛋清粉熒勾了蘸花椒水細鹽文火慢煎就成。”


    “造這麽塊餅子你們主子操心一夜,有忠心!”幹隆吃得高興,見青豆白果小米粥好看,喝了一口道:“朕就喝這個。這餅子用碟子碼起來放案上,當點心用。”那丫頭便笑,說道,“汪主兒說了,主子隻管用,隨時傳隨時有。這餅子放溫了不好用的……”


    正吃飯閑話間,王廉匆匆進來稟道:


    “娘娘來了!”


    十四宮闈不修帝後反目學士遭遣謫戍西域——


    幹隆一怔,問道:“哪個娘娘?”


    “皇後娘娘!”


    “這是接見外臣的地方,到這裏做什麽?”


    “回……回皇上,奴才不敢問。”


    “你跟她說,朕正在用早膳,膳罷還要見人辦事。”幹隆說道,臉上已沒了笑容,“有什麽事,晚間朕到坤寧宮說話。”


    王廉哭喪著臉癟著嘴,嗬腰用手指窗外道:“遲了……那不是娘娘已經進來了!”幹隆轉臉看看,窗玻璃外頭果見那拉氏帶著七八名女官進來,已經繞過琉璃照壁,似乎吩咐了句什麽,女官們便垂手站定,滿院宮女太監幾十名,連守護石殿門口的幾個三等待衛都齊齊跪了相迎。他無奈地放下箸,要了毛巾揩著手臉,見皇後己經進內殿,便坐直了身子,勉強笑道:“你用膳了麽?想是剛從老佛爺處下來,汪氏的好粥,隨便用一點吧?”又覷了覷,“怎麽氣色不好?”


    皇後果然是氣色不好,蒼白的麵孔上掛著淚痕,顯然是正在盛怒之時,極端正的五官都有點獰歪,半蒼的鬢邊還垂著一絲亂發。她也不看幹隆臉色,悻悻地就坐了炕邊椅上,說道:“有人欺負我,皇上你得給我做主!”


    “誰?哪個?”


    “劉墉——劉羅鍋子!”


    “劉墉?”


    “他帶刑部的人到內務府,點名拿我身邊的人,說要問話,把章氏奶媽子傳去了。我叫人去問他,他說是關乎於敏中的案子,查明了再給我回話!章氏跟了我幾十年,我還不知道是好人歹人?有什麽話不能我來問?於敏中犯什麽王法我不管,內務府就是我管著,也沒個聖旨,大天白日的就拿我的人,這不是欺侮人麽?”


    幹隆也似乎意外,一時想不明白,皺眉問道:“章氏是於敏中的什麽人?”“看看,你也不知道不是?”那拉氏淚眼模糊,拍膝打掌說道,“查案子有查案子的規矩,宮裏拿問人是多大的事,就是個拴驢撅子還要釘根樁呢!他這麽著,別說我這皇後,祖宗家法也繞不過去。這撒野的劉羅鍋子,我怎樣待他來著?直就是個曹操,白臉兒jian臣!”幹隆剛還說於敏中是曹操,不料轉眼間皇後便原封奉還了劉墉,又好氣又好笑,說道:“這麽著不好,殿裏殿外多少人瞧著的不像,體麵尊榮要緊。劉墉確實是我讓他查問於敏中的事,你不高興隻合和我說。劉墉是忠臣,他爺們跟我也幾十年了,你別犯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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