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犯渾!”那拉氏見幹隆也不肯給自己做主,氣得渾身發抖,口角也有點歪扭,大聲道,“我忍了多少日子了!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六宮之主,其實我這皇後連前頭皇後一根汗毛也不值!南巡時候你要殺卜義,又饒卜義,後來又拿王八恥、卜信、王禮、卜廉,也不說個原由,也不知會我!這不知哪個叭兒狗溜勾子舔屁股的角兒攛一把野火,索性叫外官進來拿人——章氏礙了誰什麽好事了?就於敏中我看也不是壞人!”


    她這一番發作,早已激得幹隆怒火萬丈,“咣”地一捶飯桌,霍然站起,殘盤剩菜,碟兒碗兒飯箸都跳起老高,暖閣外殿侍候的太監宮女也有幾十個,早已被突然變得潑婦似的皇後鬧得目瞪口呆,見幹隆暴怒突然發作,像驟然被雷電嚇傻了的孩子,癱在地下渾身瑟縮顫抖,不知哪個太監有心疾,眼一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昏暈過去。


    “你懂規矩?你懂祖宗家法?”幹隆眼中閃著可怕的光,“打太祖皇帝算起五代,後妃一百餘人,有你這樣的?這就是你的母儀天下風範?”他惡狠狠地說著,“市井跳腳罵街潑婦”就要脫口,幹隆畢竟不是馬上皇帝,尊貴的血統身份優良的宮廷家教,已經融進他的肌膚血肉心智神魂之中,盡自暴怒,心神中自有的這點靈光仍舊不泯,隻是口氣變得刁狠犀利,句句出口如刀似劍:“宮裏規矩亂得一塌糊塗,太監宮女jian宿穢亂,有些宮嬪也不幹淨,先皇後富察氏就為這個驚嚇致死,連葉天士這樣的神醫都束手無策。你都放任了!我把頂尖兒的都處置出去,不事張揚,是瞧著老佛爺的臉,成全一些人的體麵。我倒想知道,這麽做礙了什麽人的好事!於敏中是好人,你在深宮怎麽知道的?可見劉埔這麽辦,觸了你什麽疼處?前頭處分紀昀李侍堯,你怎麽不說話?”


    他連連質問,逼視著那拉氏。不料那拉氏卻毫不驚惶,偏臉兒一曬說道:“我懶得說!他們與我不相幹,我心裏沒病,也不曉得給你貢獻幾個爛女人玩兒。不得你的意兒,我知道,有什麽罪我都領著,這裏空房子冷宮多著呢!”


    “你妒忌!”


    “我不妒忌!我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冊封的,不是偷漢子老婆,也不是別人獻的戰俘!”


    “你幹政!”


    “我不幹政!是劉墉拿我的人,我才來問你的。”


    “劉墉沒有進大內,他是內大臣,到內務府按名查人,奉的我的旨意。”


    “就為你寵縱,他才敢這門大膽!”


    她一遞一句與幹隆鬥口,“偷漢子”指了棠兒,“戰俘”又直斥了和珅劉墉,這是幾十年的陳年老帳,老醋新醋罈子齊翻,句句都像刀子直紮幹隆心窩兒。幹隆渾身亂顫,看著不依不饒的那拉氏,向前搶了一步,卻被飯桌擋了一下,順勢一腳踢翻了桌子,好好一個養心殿暖閣裏頓時狼藉不堪,盤碗杯匙菜餅饅頭滿地都是,幾個食盒子也都碰翻了打滾兒,稀粥黏糊糊濺得四處不能插腳……指定了那拉氏道:“好……你頂得好……你還記得你是‘冊封’的……我既然能冊封你,大約撤掉這冊封也不難!”那拉氏立即反唇相譏道:“那是,你本來金口玉言,我本來就是一棵糙罷了。”


    “叫劉墉進來,叫阿桂和珅進來,叫禮部的人進來!”幹隆怒吼著,嘶啞的聲音震動殿宇,“叫大理寺的人來……撞景陽鍾召集百官到太和殿候命!”他已氣得神智有些昏亂,立在當地攘臂咆哮。臉色漲得緋紅,項間青筋繃得老高,瞠目一道一道下著旨意,王廉幾個太監嚇得魂不附體,不敢接旨又不敢不應,麵麵相覷著唯唯答應。王廉是這裏為首的,早已著人飛報太後知道,隻好磨蹭著囁嚅道:“劉墉來了一會子了,就在院裏跪著……”說著,便見劉墉俯伏爬跪而入,也顧不得滿地骯髒,至幹隆麵前,雙手抱定他的雙膝,啜泣哀懇道:“皇上……皇上暫息雷霆之怒,聽臣一言……父母不和子侄難過。皇上是天娘娘是地……天地不和天下不樂。事由臣起臣當其罪,千罪萬罪罪臣一人。是臣不懂規矩,是臣有罪當殺,臣萬死不能塞責……願皇上娘娘敦睦和好如初,是天下人之大福……”說到後來已全然難抑激越心情,號陶大哭著泥首叩頭,又向那拉氏叩頭,顫慄哭泣道:“萬歲已經年逾耳順,娘娘也望五十的人了……臣不過芥微書生一個,何必為臣生分,隻管處分罪臣就是了……”


    那拉氏起身擰項扭身的仰臉不睬,倒被劉墉一哭哭醒了,眼見養心殿中沸反盈天人人慌張,幹隆怒不可遏一手扶著窗台喘息不定,此刻才意識到闖了大禍,委屈憤懣恐懼慌亂一齊襲上心頭,一溜身軟坐了地下放聲大哭:“老佛爺菩薩……我這是作了什麽孽這般命苦的……兩胎兒子都養不住……到了這個身份還要受小人的氣……我那早走的皇姐姐呀!你在天有靈,知道我的心,隻有吃齋念佛小心敬上的份兒,幾曾敢越發非禮來著?如今混到了這份兒上,說起來是皇後,沒人理沒人疼,三天兩頭還給我臉色瞧……姐姐呀……就有多少苦水我向誰去訴?啊……”


    她哭得幽咽慘慟悲悽哀絕,吶喃陳訴,多少難言之隱卻在痛啼中揮泄,已沒了憤怒,隻是哀怨不止。幹隆也從極度的亢奮激怒中漸漸醒過來,想想這個人十三歲就跟了自己,弘時三哥千裏追殺自己,逾月不通音信,她竟許了“禁口齋”絕食祈福。年輕美貌時自己也並不嫌她拈酸吃醋,原覺她另有一份嫵媚可愛的。再看現在這光景,貌老色衰之後壓根沒有房中之幸,三胎兒子死了兩個,隻有一個顒璂也是病秧兒,眼見骨肉支離命如懸絲。她本來就是暴性子,寵慣了的掌上珠忘憂糙,立她當皇後,其實是失寵之後幹隆自己心裏不安,給她的安慰“名號”……此時反躬自省,幹隆也良知愧恧,追思富察氏在時夫婦敦睦,慈儉恭和六宮熙然,她若尚在人間,哪用自己為後宮的事這般煩惱?思及富察皇後種種好處,又想到那拉氏受自己冷落且是孤立無援膝下荒涼,哪禁得那拉氏一口一聲“皇姐姐”哀哀慟哭?轉念自己古稀不遠,國事家事日見不寧,一陣悲酸湧上心頭,幹隆悶聲深長嘆息,已是熱淚雙流……一腔拉雜邪火都被這淚澆熄。這裏頭隻難為了劉墉——知道皇後來見皇帝已知撞了黴頭,趕來解說,又正遇夫婦大動肝火,不能像太監那樣緘默,又無法據理深勸解釋,見他們二人火氣消了,心下這才放寬,想及皇後方才盛氣、皇帝盛怒皆由自己而起,痛定思驚反覺恐懼,撫一撫碰得青紫的額頭,正要再加慰勸,聽外頭秦媚媚高喊一聲:“太後老佛爺駕到!”心頭又是一悸。便見兩個太監夾撫著太後顫巍巍進來。幹隆忙拭淚賠笑,叫了聲“母親”便雙膝跪下。那拉氏也就跪了,手帕子捂著臉隻是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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