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不是為你好?”皇後見貢物從眼前過,隨手拈起一尊帶鏈兒的觀音護身符,側身給福康安掛上,又對幹隆道:“這些東西我瞧著都沒興頭。康兒喜歡弄刀弄槍,萬歲爺得便兒賞他一件。”幹隆手裏把卷,看著書上一幅幅西洋畫,教堂古堡斷城林泉都畫得逼真逼肖如同真物,因見一幅,畫的一片茂林中一座燒焦了的頹房,房前開著一叢盛開的玫瑰,正品琢其中意味,聽皇後說話,笑道:“我已經替他留下一件寶貝。羅剎國貢來的短柄火槍,轉輪子換子兒,頃刻能打出六個彈丸。或有肘掖之變,或近戰,就是黃天霸也抵擋不得。一共才進了六枝,賞了巴特爾一枝,賞你一技,別的人一時還想不起該賞誰呢!”


    幹隆說著,走近靠北牆的落地大座鍾,打開玻璃擺子門,從鍾座下取出小枕頭大一個鑲金皮黑漆盒子,一按機簧,盒子“哢”地彈張開來。福康安看時,象煞了是一把小巧精緻的鑲金馬銃,把手是牛角雕成,嵌裝著珍珠和青玉,扳機上方把握來粗的一隻輪子,鑿著六隻小洞,烏黑鋥亮的槍管隻有半尺長,上的拷藍幽幽放光,取出來握在手裏,隻可二斤重許,黃袱墊下蜂窩一樣密密排排,都是子彈,約可三百多粒。福康安喜得眼中放光,把玩那槍,又摸子彈。幹隆笑道:“這地方兒可不能玩槍,回頭讓巴特爾教你!”


    “是,萬歲爺!奴才福康安就用這槍給主子爺擎天保駕!”福康安雙膝“卟嗵”一跪亢聲說道:“奴才謝主隆恩!”


    “你聽聽!”幹隆笑謂皇後,“連《長板坡》裏的戲詞兒都說出來了!——起來吧!”皇後便說:“還不趕緊改過?”福康安訕訕地還要下跪,太後卻一把攬了他起來,撫摸著他的髮辮,笑道:“免了吧!徽班子進京,和二黃台起來,北京城都瘋了,走哪裏都是戲!上回你十六叔進來,我說叫他查查滿州老人家兒沒差使的,或那些沒指望的孤兒寡母,要恤賞一點錢糧。跟著傅恆出兵放馬的旗下家屬,也得周濟一下。他也是一嗓門子‘領懿旨’!——咱們愛新覺羅家是天家,有定國王,有趙子龍,也是件好事兒嘛!”說得眾人都笑了。幹隆心裏不以為然,口中陪笑道:“母親說的是!這是咱們自己家裏,隨意些沒幹係的。”


    福康安聽他們說著話,不住低頭看一眼那槍盒子,又瞟眼兒看滿案琳琅珠玉。幹隆笑道:“福康安也愛這些物事?”福康安忙道:“皇上,我是在看這隻西洋船。”說著,放下盒子,雙手捧起放在案中間的一艘鐵製小船。


    這是一隻精鐵皮焊製而成的船,桅杆卻是木製,大帆套小帆共是七麵,船頭船尾各一尊炮,和水師用的艦炮形狀規模仿佛,一座四麵敞窗的艙房,裏邊設著的羅盤隻有豌豆大小,沒有床鋪鍋灶一類雜什物件,但卻有兩張作工極精緻的鐵椅子,也和甲板焊在一起,艙內羅盤下放,還有幾個鈕子似的東西橫著釘了兩排,不知是做甚麽用的,向船頭方向還有個車輪子模樣的物件,卻是斜放著,中間還有根軸連著艙底。福康安小指伸進艙窗,撥弄那輪盤,船體也沒有甚麽異樣,卻見船下六隻蜻蜓翅兒一樣的槳片,還有一條長長的竹笆子般的鐵片,隨著小指撥動,微微轉換方向,想了想,這是舵片,福康安臉上劃過一絲微笑。細看那槳片,做得有點象年街上賣的風車葫蘆渦捲兒,他天分極高的,枯著眉凝神思量,已知是在水下推動船行的器物,但怎樣才能使它轉動,卻無論如何想不出其中道理了。太後在旁笑道:“康兒也是半大不大的人了,還隻是個好玩!”皇後說道:“既是愛見,就賞了你吧。這種東西北京我宮裏還存著兩件呢!擺在那裏是個物件,下水不能動,稀寶三元,中看不中吃的。”福康安忙跪下謝賞,起身撫著那船,對幹隆說道:“這是西洋兵艦!皇上,去年奴才奉旨觀覽四值庫,裏頭就有這種貢品,隻敢看看標籤,叫‘火輪兵船’,沒能看得這麽細。既是賞了奴才,帶回去請恩準拆開細看,瞧瞧蹊蹺到底在甚麽地方兒——這鏈子是下錨的了,桅杆中間的平台是作甚麽用場?還有這根鐵管子,直衝著朝天,象個煙囪,船體裏必定還有機簧。繞船這些小洞,奴才方才就在想,一定是兵丁躲在船體裏,用火槍從裏往外打槍用的,鐵甲護著,火槍打人,這物件細思可真是厲害!”他極認真地指著兩個炮位,皺眉說道:“一個打前,一個打後,這種辦法奴才早就想過,我們的戰艦沒有這樣式的,我在我家海子池裏試著這麽裝過兩門炮,炮也打得出去,隻開兩炮,自己的船也散架兒了,隻是他們的炮管這麽細,打鐵丸子麽?奴才就想破了腦袋也不得明了。”


    “可以拆開琢磨一下。”幹隆笑道。他一直在注目福康安動作,隻覺得無論相貌、氣度、體態、神韻,哪裏瞧哪裏順眼,幾個皇阿哥都比下去了,心中不禁嘆息一聲,口中道:“象你這樣的貴介子弟,肯留心軍政民政,一門立功報恩的心思,朕凡遇有所請,沒個不成全允準的。隻是這類事聖賢有訓,不可玩物喪誌,不可陷溺其中。還是立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作人的根基,道德文章還是第一位。這些奇技yin巧,似乎可奪天工,但遍天下人反了,幾門炮管甚麽事?兵艦造得再好,能開到岸上麽?——你不要辯,朕不是數落你,是在指教你,陸上能帶兵,水上能打仗,尚武通兵法,入內能治民,成一個文武全材,朕高興還來不及呢!”


    福康安聽聽,雖和父親平時訓誨的如出一轍,但幹隆口含天憲綸音玉旨說出,聲價大異,感同身受也就不同,心中但覺五內俱沸血脈賁張,亂烘烘暖融融的氣流沖得心頭弼弼直跳,頭也有些發暈,良久方定住了神,躬身回奏道:“奴才一落糙就是侍衛,家中數世蒙聖恩高厚,竊願以此一心一身皆許君國聖上!——奴才已屢受父訓,不敢忘聖人之道……隻是奴才自知養尊處優之人若不礪誌奮發,最易墮入紈挎無能之流,敢不精白自心時時警惕?今既蒙皇上諄諄天語,叮嚀垂教,唯有努力學問,修德養誌,時時戒懼君子三畏之義,方能不負皇上殷殷期望!”他抬起頭,已是淚出如珠,也不再用奏對格局,說道:“父親常罵我是趙括馬謖,我必從這裏立心改過,做我大清中流砥柱之臣!”


    “好了好了!”太後在旁笑道:“皇帝好不容易得空進來,叫你進來說古記兒大家解悶高興,又鬧出個金殿晤對的模樣兒!”皇後也笑,說道:“康兒諸事妥當,隻是個任性。別這裏對皇上說嘴,回去又忘了——在自家池子裏弄大炮,炮也打出去了,船也震得稀碎,落水將軍爬上岸,嗆著水發呆!上回棠兒進來說,我笑死了,也唬死了!”福康安聽著,隻低頭訕訕地陪笑。


    又說笑了一會兒,幹隆見太後高興,皇後精神也好了許多,掏出懷表看了看,說道:“福康安陪老佛爺皇後進膳。外頭有趣的故事古記兒說說解悶兒。外頭冷,冬夜又長,侍候著說笑消消食,宮門下鑰再退出去,明日和阿哥們一道兒陪駕,去看槐報迎春花。”太後知道他還要批摺子見人,笑著擺手道:“皇帝去吧!你在這裏畢竟拘了大家——方才禦廚房說要給劉統勛製膳,想必還有別的大人也要見。你忙你的事去。”幹隆便向太後鞠躬告退,笑直:“劉統勛正從南京趕來呢,隻怕也就到了。賞膳也隻賞範時捷幾個本省官員,這裏陪駕的各省督撫將軍,提督上百號人,等南巡畢了一總兒賜筵就是。賞得濫了等於不賞,耗不起時辰,也耗不起錢。雖說銀子是官中的,上行下效起來也不得了。”又一躬,笑著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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