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吧。”幹隆擺了擺手,微笑著進前一步,向太後紮個千兒,福康安忙便退後跪下,聽幹隆陪笑道:“午前見的官太多,沒得過來給母親請安,叫王八恥過去問了,說母親進得香,兒子歡喜,賞了那幾個揚州廚子呢?”笑著起身又看皇後,說道:“我叫了葉天士過去,你的病萬不相幹的。隻是緩進慢補,參湯不可再用。你一口葷的也不用,忌諱太多了,葉天士說羯子羊背還是用得的。說起來你是天下之母,荊木簪子通糙花,夥食及不得中常人家,表率自然沒得說的,身子骨兒也是要緊的。你隻是個弱,體氣秉賦那是聯在一處的一回事。葉天士雖不作官,我已經給他旨意,侍候宮裏一年,你也就康復了。”


    皇後原來半歪著和太後說閑話,雖說是太後懿旨不許起來,早已踞踀不安,幹隆說話時移船就岸坐起身來,雙手壓著右膝含笑靜聽。這一剎那間,福康安覺得姑姑美極了——平日見她,總是那麽端端正正據案而坐,連把把頭冠邊的兩綹流蘇都理得一根一根紋絲不亂,聽自己請安,說了讀書功課,除非宗學裏老師批了“卓優”考語的文章,能引她一絲微笑,尋常隻是淡淡的一句話:“回去吧。聽你阿瑪你娘的話,也要自己多約束些。”此刻的皇後隻穿一件石青旗袍,那件百看不厭的繡鳳金線滾邊的“禦掛”放在大迎枕邊,墨染似的一頭青絲從肩上斜披下來,配著玉筍樣的纖纖小手,大理石般蒼白的麵孔,眉宇口角間天然的微笑,目光滾移間帶著一種慵弱的嫵媚,和那個九天華袞娘娘廟堂聖胎似的富察氏不啻天壤之別。正思量得沒有體統,聽皇太後說道:“皇帝說的是。你忒是個心細了。六祖惠能困到嶺南,也還吃肉邊菜呢——他是得道高僧,成佛的人了,我們不能也隨和著些兒?咱們皇家到底也還是得聽孔聖人的,孔聖人自己也吃肉的。就是我,十五歲上就皈依我佛,也還守的是月齋。我們也斷沒個守長齋的理。”


    “是,我遵老佛爺的慈命和皇上的旨意。”皇後無聲透了一口氣,勉強笑道:“久病半個醫,葉天士和太醫們折辯的話,我還能聽懂些個。今年大約是我的劫數關口。我茹素倒不為這個,自過年後不知怎的,見了油膩就反胃,心翻得難受。揚州廚子做的,也就是硝肉略能進一點,論起做葷菜,還是鄭二,他摸透了我的脾胃。”“我已經傳旨叫鄭二過來,他中風偏癱了,他兒子製膳也上得手,就坐廚指點著辦就是了。”幹隆說道:“原說這次南巡,尋一處廟,太後、你——咱們自己一家子住了,三天不理事不見人,侍奉太後說笑家筵,下棋鬥牌,痛痛快快悠閑幾天。誰知竟不能夠!隻要說聲‘遊幸’,就有人赤紅暴麵出來攔著!”他皺了皺眉,無可奈何地一笑,坐了太後身邊,輕輕用手給母親捶背,又對眾人道:“隨意兒些,不要做神做鬼地拿捏著,老佛爺皇後歡喜就成!——福康安,一路上有甚麽趣聞逸事,笑話兒,講講給老佛爺你姑姑開心兒!”


    七承歡色笑分享貢物春筵和熙紀昀饕餮——


    皇帝讓說笑話,本來帶著莊重肅穆的奏對應答格局立時鬆泛下來。太後拊掌笑道:“你在這裏,眾人都拘住了,我正想攆了你去辦事,聽康兒說笑話講外頭古記兒呢!既這麽著,天子為天下先,你先講一個。不然,福康安放不開。”又對皇後道:“你還歪著,可憐見的臉色白得沒點血色,我們都是想著你悶,來說話解解乏兒,起坐穿換一味鬧規矩,反而更不得。”幹隆忙躬身稱是,笑道:“兒子當得色笑承歡。母親這一命,是讓兒子‘請君入甕’了。”說著便仰麵沉思。鈕祜祿氏忙將一杯熱奶子遞到太後手裏,陳氏卻搶前一步給幹隆捧一碗參湯,卻步退下和幾個嬪妃握手帕子站定,皇後不勝舒展地仰在大迎枕上靜靜望著丈夫。福康安從沒聽皇帝說笑話兒,含笑站在皇後側旁半低著頭聆聽。


    “前明時人戴帽子,後頭都係有兩根飄帶兒。”幹隆搜羅半日才想起一個無傷風雅的,“有個讀書人,那天吃飯戴著帽子。喝的是粥,他一低頭帽帶子便滑落了碗裏,趕緊拽出來揩幹了甩在腦後;再一低頭,帽帶子又返回碗裏,忍著氣又揩幹了甩在腦後;不料剛再低頭喝粥,帽帶子早又先到一步!——”說到這裏眾人已是笑了,皇後聽過這故事,也陪著莞爾,太後笑道:“這帽帶子有趣,竟是和他爭粥吃!就不會摘掉帽子?”“摘掉了。”幹隆笑道,“這書生是個性躁的,連帽子捺在粥碗裏,狠狠說‘我不吃了!叫你吃,叫你吃!’”幹隆說著,雙手比劃箕張著按下去。


    眾人譁然大笑。幹隆說得認真,瞪眼看著那隻空參湯碗,象煞了被帽帶子惹得氣急敗壞的呆書生。眾人竟都沒見過他這模樣兒。鈕祜祿氏捶著胸過來接那碗,陳氏見太後笑得咳嗆,忙笑著過來給她輕輕捶背。皇後也“嗤”地一聲笑,接著一串喘。幹隆笑命道:“皇後痰喘笑上來了,快取中櫛來!”彩霞墨ju幾個丫頭忙就過來侍候。幹隆因目視福康安,福康安向眾人躬了躬身,說道:“奴才隨皇上,也說個讀書人故事兒。車胤囊螢讀書,孫康映雪讀書。有一天孫康拜望車胤,不在家,問作甚去了,看門的說:‘捉螢火蟲兒去了。’隔天車胤回拜孫康,見孫康閑站著看螞蟻上樹,問他‘怎麽不讀書呢’?孫康說:‘大夏天的,根本沒雪!’”眾人聽了也都笑,卻不似聽幹隆講時那樣暢快。福康安忙道:“奴才再說一個,蘇東坡的兒子是個傻子,孫子卻聰明過人。有一日,蘇老爺子親自監場,父子兩各作文章。孫子提筆一揮而就,兒子就象she不中靶的將軍,隻比劃樣兒彎弓不搭箭。蘇東坡氣得臉鐵青,說:‘蘇家怎麽養出你這麽個東西?!’”


    “‘我怎麽了?’”福康安白著眼向上一翻,學著那傻子,呆頭呆腦反問:“‘你兒不如我兒,他爹不如我爹!——我比你強,比他也強!’”


    眾人聽畢先是愣,回過味來,猛地爆發一陣轟堂大笑。太後,鈕祜祿氏、陳氏和幾個嬪妃一個個拊胸搗背笑得說不出話,宮女們也都捂肚子笑得直不起身子,皇後一口水含不住,“卟”地噴了炕沿上。幹隆跌腳笑道:“好,這才是好兒子呢!上回誰說的是罰孫子跪雪地,兒子也跪,說‘你凍我的兒,我也凍你的兒’!福康安翻出新樣兒了!”還要命他再說,見外頭卜禮、卜智兩個太監督著一群小蘇拉太監抬著幾個箱籠在院裏落下,知道是選進來的貢品,因命:“抬上丹墀來。太後老佛爺就在這屋裏過目。”卜禮“紮”地答應一聲,接著又是一陣折騰,將六隻大箱子搬上東偏殿簷下,打了開來。


    五六個貴妃,妃、嬪,眼睛立時一齊發亮。殿宇、房頂、牆頭的雪光映著,裏邊物品一色都是明黃軟緞包著,大包小包長條小塊裹著搬進來,先是化妝用的,甚麽法蘭西香水、洋胰子、玫瑰露、鬱金香露、胭脂口紅、犀牛角木梳篦子、攏頭、盤鏡、座鏡之屬,俱都做工盡極巧致,掐金嵌玉玲瓏光潔照人眼花,接著又是玉器日用家什,茶盤碗盥盂壺杯酒燙子、玉觀音、玉彌勒佛、玉如意、琪、琳、琅、球、瓊、瑤雕的獅、象、麒、麟、鳳、宛、鸞、鶴十二生肖之類,頓時垛得炕頭方桌卷案並殿牆壁角間光怪陸離寶氣灼灼。卜智卜禮二人忙活著將貢物一一給太後皇後過目,幹隆隻取了一本洋畫冊子坐著翻看。瞧著一盒子一盒子釵、鋼、釧、簪、珥、環、訣、珮……頭麵飾物流水價從眼前傳過放下。幾個妃嬪覺得眼睛不夠用,皇後卻淡淡的,隻和福康安說話,問些家裏瑣事,從棠兒的起居,福康安兄弟讀書情形到院裏哪裏一株老樹,哪處一架葡萄,花園裏的水榭,書房後的藥圃,絮絮綿綿連問帶囑咐,福康安聽得不耐煩,卻也不敢漏聽一句。回著話,眼睛睃著那些貢品,想看看有沒有寶刀、鳥銃、馬銃這些武器沒有。又聽皇後問功課,捺著性子陪笑道:“這是天天要查考的。父親不在,母親查得更嚴,自己看了不夠,還叫小七子家的拿到外頭給清客相公們看過,又怕清客們說謊,有時還送到翰林院,抹了名字叫翰林們批評。說好,她就喜歡,不好,她就抹眼淚兒——我甚麽也不怕,就怕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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