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我說得對。


    畢竟和莫薑在一個屋裏住著,我們之間的距離在慢慢兒縮短。晚上,我會以“寫作業”、“背書”各種名義晚睡,等著莫薑。當然不會白等,莫薑進屋見我沒睡,先是淡淡一笑,然後打開手裏的白手巾,手巾裏包著核桃粘、紅棗蜂糕、酪幹什麽的,每天不重樣。在吃麵前,我是個意誌薄弱的人,深諳有奶便是娘的道理,誰給我好吃的,我就跟誰好,在某種程度上,我覺著莫薑比我母親更讓我親近。


    在我嘎嘣嘎嘣嚼酪幹的時候,莫薑就準備她的床鋪。莫薑睡覺前衣裳必疊齊整了擱在椅子上,一雙鞋也擺齊了放在床沿下,躺下睡覺不翻身,不打呼嚕,不咬牙放屁說夢話,靜得像隻兔。莫薑跟我說話從來都是“您”、“您”的,好像她從來不會用“你”,說到我的父母親,她用的詞是“怹”。“怹”是“他”的尊稱,現在的北京人已經沒有誰會用這個詞了,這個詞大概快從字典上消失了,有點兒遺憾。


    父親每月給莫薑5塊錢,意味著不是白使喚人家。莫薑開始不要,說在我們家白吃白住,哪能還拿錢。父親讓莫薑把錢攢起來,說將來說不定用得著,莫薑誠惶誠恐地接了,然後請雙安,以示謝意。莫薑將那些錢拿回來用手絹包了,也從不見她檢點,她對錢物似乎看得不太重。


    莫薑的全部家當就是她的紫花小包袱,就擱在枕頭旁邊,也不避諱我,包袱裏除了幾件換洗衣裳還有一個襪子板。我問莫薑怎還帶著這個東西,莫薑說是她離開家時她額娘給她的。她額娘說襪子穿在腳上,雖不顯山露水卻是件很重要的穿著,女人最丟人的是襪子破了露腳後跟,無論是自己做的布襪子,還是洋線襪子,跑路一多就要破,補襪子用的家什得隨時預備著。莫薑的話有道理,我的襪子一禮拜就破,在學校一提腳,不光是腳後跟,連後腳脖子都露出來了,有時候挺讓人尷尬。莫薑的襪子板有年頭了,木頭色澤已變得深紅髮暗,光溜溜的,我很喜愛。莫薑也沒說送給我,隻告訴我,有她在,我的襪子永遠不會露腳後跟。


    莫薑的包袱裏還有一個不讓我碰的東西,一根梳頭用的翠綠扁方。這種東西我們家有好幾根,都是父親的第一個妻子留下的,我那個沒見過麵的母親是旗人,姓瓜爾佳,娘家是內務府的,平日是旗裝打扮,梳兩把頭,穿花盆底鞋,家裏有她的相片,很有派頭的一個婦人。扁方是插在頭髮和緞子板之間的簪子,一指寬,長七八寸,兩頭是圓的,扁而光滑。瓜爾佳母親留下的扁方有木頭的、骨頭的和銀的,還有一根赤金的,被父親收著,說是等我出門子的時候給我壓箱底。莫薑的扁方著實與眾不同,晶瑩剔透,溫潤可愛。她不讓我碰,隻能她拿著讓我摸,說是萬一掉地上就碎了。我摸著那扁方,心裏滿是貪婪和嫉妒,故意挑剔說扁方上有幾處黑點。莫薑收了扁方說那是翡翠上的瑕疵,我說有瑕疵的就不是好東西。莫薑說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物件和人一樣,人尚無完人,更何況是物。


    我當時年紀小,對莫薑的話似懂非懂,一向崇尚完美主義的我,到今天才理解“大羹必有淡味”的含義,畢竟還不算晚。後來莫薑離開我們家時,把那個暗紅的襪子板給了我,我卻一次也沒用過。時代變了,尼龍襪子風靡全球,這種襪子是永遠不會磨破,永遠用不著襪子板的。今天,人們又追求棉線襪子了,今天的線襪子沒等穿破就扔了,再沒有露腳後跟之羞,總想用用莫薑的襪子板,總也用不上。有個朋友叫雅君,前年在籌建婦女博物館,連哄帶要,用一張捐贈證書換走了我的襪子板,拿去當了展品,展品的說明是“補襪子用具”,卻不知它背後的故事更精彩。


    父親老是誇莫薑,誇的前提必定拿我當陪襯,一定是先說我哪兒哪兒做得不對了,然後是:看看人家莫薑……怎麽怎麽的……多規矩!


    莫薑的性情靜得像水,手卻老不閑著,總是在做著與飲食有關的事情。在漫長的冬日,我與莫薑圍爐而坐,我們湊在一起是因了火爐的溫暖,因了屋裏難得的一會兒太陽。我在折騰那永遠搞不清楚的數學,莫薑不知在鼓搗什麽,待我疲倦地放下書的時候,爐圈上則站滿了潔白如雪的兔子、刺蝟、鴨子、烏龜……都是莫薑捏的小點心,精巧美麗,裏麵的餡是豆沙和棗泥。我忘乎所以地將那些兔子、刺蝟一口一個地往嘴裏填,那時候還不懂得欣賞也不知道讚美,隻是一味地吃,真是糟蹋了莫薑的工夫,愧對了那些藝術品。莫薑坐在對麵,抬起她輕易不抬起的頭,微笑地看著猛如饕餮的我,看得出我這毫不遮掩的性情讓她高興。


    莫薑做飯的手藝是化腐朽為神奇,極普通的東西到了她手裏就會變得絕妙無比。比如我們家後院那些堆積如山的鬆樹枝子,一度成為累贅,偌大後院簡直被搞得下不去腳。莫薑閑下來的工作是燒鬆樹枝,正如她的性情,不是烈焰蒸騰地猛燒,是隻冒煙不出火地慢燃,鬆樹枝上架鐵箅子,箅子上擺著她灌製的肉腸。跟街上賣的香腸不同,莫薑灌的腸是在鍋裏煮熟以後才上箅子熏的,並且隻能用鬆枝熏才有味。一批腸要熏製十天,也不用管它們,腸在煙中,順其自然。這種自製鬆腸成了我們家的傳統食品,父親拿它來待客,送人。都知道葉家的鬆腸好吃,慕名而來的大有人在,可是誰也做不出,因為哪家也沒有那麽多的白皮鬆枝子能長期點燃。莫薑的鬆腸走得很遠,甚至出了國門到了英國和日本。幾年光陰,兩棵白皮鬆的枝杈生生被肉腸耗完了。


    葉家主要受惠的是我,因了我跟父親一樣的饞,因了我好刨根問底的稟性,使我成為了莫薑身後的一條尾巴。我喜歡鑽廚房,從老王在的時候我就是那裏的常客。母親說我是廚子托生的,對這點我深信不疑,我喜歡廚房的味道和氣氛,待在那種氛圍中有一種安全感。我們家廚房的灶是用磚砌的,有兩個火眼,可以同時蒸炒煎炸,灶膛內還砌有湯罐,以保證隨時有熱水,這都是老王留下來的。莫薑對我們家的爐灶相當滿意,她說做飯全憑火,火跟不上,再好的廚子也得抓瞎。


    莫薑在我們家待了近二十年。二十 年,我從一個懵懂的小玩鬧到一個能撐起家門、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真跟她學了不少,醋燜肉、櫻桃肉、核桃酪、鴿肉包、奶蘇餑餑、炸三角。自信已深得真傳,要不是後來歷史的變故,我相信我能當一個不錯的廚子。就是今天,已近暮年的我,仍舊是我們家節假日的大廚。飯桌上,吃著吃著我就想起了莫薑,想起了那個女人傳奇的一生,常常地走神。也有朋友買了材料,提著上門來,言明要學某某菜,傾心地教了,她們的味道總差著一層,作料工藝都對,缺的是莫薑那不瘟不火的心勁兒。


    莫薑做得最多的是醋燜肉。有用啤酒燒肉的,誰也沒想過還有用醋燒肉的,並且還必須是江南香醋。醋一次用半斤,真正的“醋燜”,而絕非點到為止的點綴。醋燜肉不是酸的,是地道的鹹甜口,吃到嘴裏爛而不柴,慡而不膩,恰到好處。相比之下櫻桃肉的做法就簡單多了,櫻桃肉是把肉切成小丁,加上作料,與鮮櫻桃一起裝在罐裏煨,頭天晚上擱爐子上,第二天中午才能吃。這十幾個鍾頭的煨,將櫻桃的色味與肉融合在一起,食之如天上珍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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