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給驢釘掌的,他說他是皇上的三大爺。


    “皇上三大爺”送了我許多驢掌,我不知這東西有何用場,“三大爺”說,難得的好肥呀,回去泡水澆花,一棵西番蓮能長得比北宮門的鬆樹還高,花開得像石舫火輪船的輪子那麽大。我回來找了個罐子泡驢掌,一日三遍地看,滿屋腥臭。老三說可惜了那罐子,罐子是康熙青花。


    我對北宮門的印象隻有這些,並不記得有賣花生仁的女人。


    父親說莫薑的花生仁兒炒得好吃,脆香入味,鹹甜適口,是泡過之後烤的,非一般拿鹽土炒出的花生仁兒能比。父親向來對炒花生仁兒情有獨鍾,我知道文人們都是喜歡吃花生仁兒的,大文人金聖歎,在含冤問斬前以花生米拌臭豆腐幹就酒,為自己餞行。沒吃幾口,時辰已到,官方讓他寫遺書,金聖歎一揮而就,然後慷慨赴刑場。他兒子將遺物領回,打開遺書,發現遺書上寫著“臭豆幹臭,花生米香,香臭兼備,滋味勝似火腿強”。父親的學問無法與“六才子書”的金聖歎相比,但對花生米的喜好上卻如出一轍。大概是因了我的離開,父親不得不親自跑北宮門,跟那些推車賣漿者流打交道。處在飲食單調中的父親,自然對花生仁兒產生興趣,花生仁兒適了父親的口,就把賣花生仁兒的帶家來了。


    這就是我的父親。


    好在怹沒把“正黃旗”和“皇上的三大爺”弄回來。


    喝完豆汁就該安排住的地方了,我想莫薑一定是住在過去女僕劉媽的小屋,誰知母親卻把她安置在我的房裏。我不願意和生人睡覺,跟母親提出,母親理也沒理。其實我們家的房子很多,三進的四合院,幾個哥哥們都先後離開了家,大部分房都空著,母親非要把賣花生仁兒的安插在我的睡榻旁邊,不知安的什麽心。老北京,誰住哪兒都是有規矩的,我們家太太(祖母)活著的時候住在北屋正房,父親是兒子,兒子就得住在西屋,隨時伺候著,隨時請安,後頭北屋空著也不能住。太太去世,父親住正屋,哥哥們出去了我就住西屋,不能亂住。從裏往外說,二門是垂花門,垂花門外南邊是一溜倒座南房,是客人住的,有時候僕人們來了親戚,也在南屋接待。大街門以內西南角是茅房,用月亮門隔成一個小院,與東南角的月亮門廚房小院相對。過去東南角廚房小院是廚子老王住的,西南角小院是女僕劉媽住的。茅房在院子裏位於“煞位”,用屎尿壓著,以惡製惡。與茅房相對的廚房,應著東廚司命的說法,將灶安在東南角,灶院有小門和正院東屋廊下相連,東屋是餐廳,是一家人吃飯的地方。母親沒讓莫薑住劉媽的舊屋說明她就沒認可這個女人,沒有給她任何身份,心內對她還存有疑慮和防範。


    我極不情願地把莫薑領進屋,母親夾著劉媽用過的一套被褥跟進來,扔在外屋的小木床上,對我也是對莫薑說,就這麽的了!


    我的嘴噘得老高。


    這是我母親的精明之處,小家出身有小家出身的心計。


    二


    老北京家家都睡炕,炕下頭有炕洞,冬天生個帶軲轆的小鐵爐子,傍晚時推進炕洞裏,炕便一宿都是熱乎的。在寒冷的北方,這不失為一種簡便實惠的取暖辦法。老百姓一般不睡涼炕,怕作下病,有俗話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指的是生熟不論的生猛,不是凡人。


    那晚,我睡在熱炕上,莫薑睡在小床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來是從沒有和陌生人這樣睡過,二來是跟一個臉上有刀痕的人同睡,就好像和鬼睡在一起。《豆汁記》裏,當了官的莫稽,以娶叫花子的女兒為恥,上任的時候以賞月為由,把金玉奴推江裏去了。這個北宮門撿來的莫薑,誰又能保證她是好人?我心裏埋怨母親的粗心大意,埋怨母親太不把我當回事,就在炕上弄出很大聲響,暗示對方我並沒有睡著,時刻在警惕著呢。小床上,靜得如同沒有人,借著窗外的雪光,我見莫薑側身躺著,如一張彎彎的弓,一動也不動。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她那一床薄薄的棉被,抵得住嗎?她睡著了沒有?她不可能睡著,沒睡著怎麽不動彈?她在想什麽?


    滿心的思慮,滿心的恐怖,我終熬不過沒有聲息的莫薑,在焦躁中沉沉睡去。


    早晨醒來是滿天的大太陽,伸了個懶腰,灑滿陽光的窗戶紙上有樹影在搖曳,掀開窗簾,玻璃上滿是凍的“大白菜葉”,外頭什麽也看不見。趕緊折回被窩,把頭正要往被窩裏縮,母親的涼手伸進來了,在我的肚子上揪來揪去,把我弄得睡意全無。猛然想起房內還有一個莫薑,就朝外屋床上看,母親說那娘兒們正在廚房做早點,天沒亮就起來把火早籠著了。


    生爐子,老北京叫“籠火”,是居家過日子一件尋常又麻煩的事情。籠火需用劈柴、刨花將乏煤點燃,再裝硬煤,冒半天大煙,舊時的北京一到早晨滿城是煤煙味兒。“籠火”是技術性很強的活兒,硬煤擱早了擱晚了火都要滅,前功盡棄,滿臉煤灰是太常有的事。跟我怵頭“ㄅㄆㄇㄈ”一樣,我母親也很怵頭早晨的籠火,我剛一睜開眼睛她就把這個告訴我,足見她內心的滿意。我說,那個女的睡覺一動不動。


    00母親說,你以為誰睡覺都跟你一樣,在炕上尥蹦兒。


    不知賣花生仁的能做出怎樣的早點,以她的出身手藝不會比母親更精彩。老王就是老王,廚子就是廚子,人家是“萃華樓”出來的,那些京醬肉絲、燒明蝦的美味魯菜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我來到堂屋,看見父親正坐在八仙桌前喝粥,小米粥熬得黏稠膩糊,小醬蘿蔔切得周正講究,一碟清慡的暴醃脆白菜,兩個煎得恰到好處的雞子兒,簡單普通的早點看著就很賞心悅目。讓我感興趣的是桌上幾個剛出鍋的“螺螄轉兒”,“螺螄轉兒”是一種火燒,在麵劑兒的做法上複雜一點兒,需一層層把油鹽卷了,橫切,盤緊,壓扁,先烙後烘,中間微微隆起,才算地道。桌上的“螺螄轉兒”烙得的確好,小巧玲瓏,精緻可愛,比我們平時吃的小了一半,小點心一樣,看著焦黃,聞著噴香。


    這些都是莫薑所為。


    父親吃得很滋潤,滿麵紅光,告訴母親,老王回來之前就讓莫薑在廚房幹活。


    莫薑就成了我們家的臨時廚子。


    回山東的老王再沒回來,聽說他家裏分了田地,他願意在家當農民,不願意再出來做飯,活活把手藝給扔了,我們都替他可惜。老王不回來,看門老張也走了,回唐山當他的“老塔兒”去了,莫薑無處可去,就留下來。莫薑既非親戚,也不是名正言順的僕人,我們無法稱呼她,就一直莫薑、莫薑地叫,叫順了,也不覺得什麽了。


    莫薑不善言語,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父親讓她“在廚房幹”,她就總在廚房待著,院裏屋內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好像我們家裏就沒有這個人,不像前一個女僕劉媽,什麽都張羅,大黃蜂似的滿院飛,替母親當了半個家。莫薑說話不緊不慢的,讓你聽得真切又從無高聲,在父母親跟前說完話都是向後退兩步再轉身,不像我,動輒便調過大屁股對人。莫薑走路快而輕,低著頭目不斜視,無論高興與否嘴角永遠微微向上挑著。父親說這叫“喜性”,是做人的一種很重要的功夫,無論內心想什麽,外表永遠是雷打不動的愉快,這種做派非一日之功,像我那樣動輒噘嘴吊臉,是最沒水平的表現。我在莫薑的臉上看不出什麽“喜性”,一張疤痕累累的臉,倘若再“喜性”,隻能是醜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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