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的山路並不好走,還起了薄霧,四喜挑著一盞舊燈籠,如履平地般前進,住著一家三口的村子很快淹沒在深深淺淺的灰黑色裏。


    他走得太快,所以,當撕心裂肺的哭喊從那間小屋裏傳出時,他聽不到。


    蛇精帶來的劇毒已滲進那孩子的血脈,救是救不了了,拖一拖,也許還能活個十天半月。可是,為何要拖?


    紅色的藥丸不是救命仙丹,隻是一種能讓人死得毫無痛苦的毒。


    這是四喜的秘密,他從半眉讓他讀的醫術裏學到了救人,也學會了殺人。


    跟隨著半眉的年月裏,他們做了許多事,半眉喜歡做飯、聊天、治病、替人開鎖、找毛找狗找失蹤人口,他曾經花上幾個時辰去勸說一個姑娘不要投河自盡,還用過一個月時間把一個老乞丐送回他原來的家裏,還因為在一對大打出手的兄弟間調停被誤傷打破了頭。當然,除了這些看起來十分無聊的事情之外,他也為人驅逐妖物,是的,是“驅逐”,很少“消滅”。通常他會徵詢事主的意見,如果他們說殺,他也會動手,但隻是在那些人麵前做做樣子,事後多半還是會放其生路。這些年來,自他手裏撿回一條命的大小妖物們不計其數。可是,四喜不這麽做,他不認同半眉的行為,更不想變成跟他一樣的人。


    他不能理解半眉常說的“當有惻隱之心,易位而思”。惻隱之心?多餘的同情換來的不過是頭上的傷疤,不被人記掛的奔波勞累,甚至會帶來生命危險。那些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要上吊投河互相殘殺,便由他們去好了;身染絕症,本就沒幾日光陰剩下的人,花再多心思與藥材不也枉然?註定要死的人,何必再拖延,倒不如助他們早離苦海,若有來世,也好早點投個好人家。


    四喜的心中,這年頭根深蒂固,不然也不會有這奪命的藥丸。


    夜寒深重,薄霧漸濃,春天在這片荒寂的山地裏隻是個夢,腳下的山路已到盡頭,再往前走上片刻,便能看到漸多的人煙與酒肆的燈火。


    他停下腳步,掏出那瓷瓶,將剩下的藥丸倒在掌中,還有一粒。當初,他一共製了十粒,這一粒,不知又該歸誰?


    四喜深深吸了口氣,抬眼望向夜空。他有個習慣,望天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看向北方,看得久了,空空夜幕幻覺般變成星月相隨的畫卷,如銀光芒下,隱隱可見一座白雪皚皚的大山。


    最近,類似的幻覺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腦袋,如果自己沒有那種該死的病,應該就不會認識半眉這個老傢夥;若不是這個病,他又怎麽會留在老傢夥身邊當徒弟?他不止一次發誓,一旦找到能根治這個病的方法,他會立刻跟半眉劃清界限。他的生命,不能跟半眉一樣,浪費在無聊事與無聊人身上。


    收起藥瓶,他重新提起快要燃盡的燈籠,快步走向前方的熱鬧繁華。


    5


    四喜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麽時候學會了喝酒,每當用去一顆藥丸時,他總要尋個有酒的地方喝上幾杯,但從不喝醉。他享受的,隻是適當的烈酒給五髒六腑帶來的暖意。他不明白自己的身體為何在這個時候總是涼的,涼得連他自己都討厭。


    今天也不例外。


    坐在春更樓二樓臨窗的位置,四喜要了一壺酒,一口一杯。


    春更樓的生意,越到深夜越好。不愛回家的人、不知要去哪兒的人,都聚在這裏,一壺酒幾盤菜,消磨整個夜晚。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帷幕後的女子,婉轉輕唱,幽幽的曲子在寒夜裏浸過,再入耳中,竟比平日更柔腸百結,愁思瀰漫。


    聽到這聲音,四喜微微一怔,給自己倒上最後一杯酒,不動聲色地看了看那半隱在朱紅薄紗後的人。


    這是,滿臉笑容的掌櫃走上來,朝鄰桌的兩個青年拱手道:“袁大人,趙公子,今日的酒菜可還滿意?”


    那麵如冠玉的青衫男子含笑點頭:“甚好!掌櫃的已將我與兄弟們的口味摸得很清楚,不枉我們做你春更樓的常客。”說罷,他又賞了些錢與掌櫃的,指指帷幕那方,“不知今日,錦袖姑娘可願一展芳顏,與我等一見?”


    “袁大人謬讚勒!”掌櫃滿心歡喜地收起賞錢,又麵露難色,“可是錦袖姑娘說了,隻唱曲,不會客。規矩不能懷。袁大人您看……”


    “既如此,便不為難她了。”旁邊的白衣公子放下酒杯,“煩請掌櫃轉告錦袖姑娘,今夜的曲子甚合我意,不知下次來時,可有幸再聽一回?”


    “是是,趙公子放心,小的必然轉告。”掌櫃點頭如搗蒜地退了下去。


    袁青雲笑問:“子龍,你是對這曲子合意,還是對唱曲的人合意呢?”


    “袁大哥說笑了。”白衣公子紅了臉,“隻因這曲子是我娘親最愛,她在生時,常常哼唱,今日聽到,倍感親切,心下便起了要謝謝錦袖姑娘的意思。”


    “好了好了,不必解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袁青雲朗聲笑道。


    白衣公子笑笑,隻顧喝酒。


    “不說笑了。”袁青雲收起笑容,神色嚴肅起來,“如今你手下的民團義軍,操練得如何了?”


    “我趙家軍雖屬民團,卻不遜於各路豪強手下的任何軍隊。”白衣公子斬釘截鐵道。


    “甚好!”袁青雲麵有喜色,“亂世方能出英雄,如今的局勢,若能善加利用,必能成就一番大業。”


    “袁大哥的意思是?”


    “公孫瓚有意擴充軍備,如今正派了親信來真定,意欲收編最優秀之民團。放眼整個常山郡,除了子龍你,有誰可堪此任?這次可是你的大好機會,若能到公孫瓚麾下,以你的資質,不出三年,必成大器!”袁青雲頓了頓,閃過一抹憂色,“隻是,我得到消息,公孫瓚此番隻選一個最出色民團納入軍中,鄭穹也對這個機會虎視眈眈,他鄭家軍人數在你之上,旗下也不算酒囊飯袋,加上鄭穹此人頗有野心,若被他搶了先機,對你是大大的不利。”


    白衣公子淡淡道:“當年鄭穹與我比試,被我挑下馬來。我與他,大可再來一場公平比試。”


    “太守大人也有此意。”袁青雲點點頭,“鄭穹本是太守大人妻弟,大人心中自是希望自己人嶄露頭角,但你放心,有我在,必不令這場比試有任何偏頗之處。”


    “多謝袁大哥!”白衣公子朝他舉起酒杯,“能結識袁大哥這樣的君子,實乃子龍之大幸。”


    袁青雲也舉起杯子:“但願有朝一日,常山趙子龍能揚名天下,名垂青史。”


    兩個酒杯有力地碰到一起。


    四喜的酒早喝盡了,鄰桌那兩個傢夥的談話,也斷斷續續落進耳裏。


    這兩個青年,他都認識,著青衫的袁青雲是胡姑姑口中經常稱讚的美男子,亦是常山郡的都尉大人,年輕有為。白衫者,他就更熟了,因為他每天至少要聽一個人提他的名字提上二十遍。趙雲,字子龍,年二十三,常山真定人,民團教頭,武藝了得,尤以一柄龍膽銀槍威震常山,未有敗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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