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聽到這種言論,半眉都是嘻嘻一笑,並不多言。


    半眉確實也是醜,看上去還不到四十,頭上便沒幾根頭髮了,門牙也不見了一顆,兩根眉毛都缺了一半,別扭地杵在眼睛上,一件油乎乎的黑炮子可以穿一整年,如果胡姑姑不吼他換件衣裳的話。幸好眼睛還不難看,雙眼皮,眸子又黑又亮,看人時總是沉穩大氣,一絲邪光都沒有。連胡姑姑都說,這麽好一雙眼睛,被他給浪費了。


    五年前的一個清晨,胡姑姑在自家門口看到坐在牆邊休息的半眉,旁邊還跟著一個少年。起初,她以為這又是一對因為戰火而流離失所的父子,要知道,自從姓董的老傢夥進了京城之後,天下便再沒有了太平日子。


    可是,一老一少並非逃難的人,禿頭一見她,第一句話便是:“你這裏有妖!若能供我們各落腳之處,自當替夫人接觸憂患。”


    胡姑姑自然是不信的,拿了些吃食給他們,準備打發了了事。可禿頭又說:“夫人家裏,最近可常有米糧不翼而飛的怪事?”


    正是這句話,成了胡姑姑收留他們的理由。


    當禿頭從閉花齋後院的樹洞裏揪出那隻會講人話,不斷求饒的烏鴉精時,胡姑姑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


    烏鴉精說,戰火處處,無處覓食,隻好來偷,求不要傷它性命,將來必報大恩。


    禿頭說,留不留性命,胡姑姑說了算。


    於是,胡姑姑戳著它的腦袋狠狠罵了一通“做賊可恥”之類的話後,返身進了廚房,拿了幾個剛剛蒸好的饅頭扔給烏鴉精,讓它滾。


    禿頭笑問為何不宰了這個小賊,她說,一隻鳥能修煉成精,也不易,由它去吧。


    “你不怕?”禿頭提醒道,“那可是一隻妖呢。”


    “人我都不怕,還怕妖?”胡姑姑一翻白眼,又打量他們一番,“以後家務事你倆包攬,包括一日三餐的烹煮。一旦壞了我的規矩,馬上收拾包袱滾蛋。”


    “好!”禿頭歡天喜地地答應了。


    胡姑姑走了兩步又折回來:“你們到底幹啥的?”


    “在下半眉,四海為家的浪子,我啥都會做,很能幹的!”他又指著身邊那個比他還高半頭的十六七歲的少年,“這是在下撿來的徒弟,四喜。”


    “他是你做丸子的時候撿來的吧?”胡姑姑瞥了那沉默如石的少年一眼,誇張地扭著腰走開了,“自己去收拾柴房,以後你們就住那裏。”


    半眉看著她的背影,眼底走過一絲別樣的笑意,對四喜道:“這是個適合咱們的好地方。”


    “若是我,必不放過那妖精。”四喜的眸子裏裝著與他年齡不符的成熟與決絕,“師父,你可信那妖精會感恩圖報?”


    半眉摸摸四喜的腦袋,想了想,笑:“走吧,收拾柴房去。”


    這時候,剛好也是春天,院子裏的花木正是一年裏最貌美的時刻。從院子裏的木門向外看去,整個真定縣尚沉浸在一片春光明媚中,行人安然,車馬有序。總之,戰火沒有燒到的地方都是美的。


    一住,便是五年。半眉跟四喜在五年時間裏兼任了閉花齋裏的雜役大廚保姆園丁畫師等一切職務。磨練五年,四喜的廚藝比隔壁街開飯館的王大牛還好,整理房間的速度比嫁人十年的女子都快,多年來,師徒兩個分工合作,倒也得心應手,胡姑姑對他二人也挑不出大毛病,生意好的時候還給買些好酒好肉,再加個紅包什麽的。


    五年時間說長不長,反正是沒有讓半眉有任何改變,除了頭髮好像又少了一些。他一隻安分守己地在閉花齋裏生活,偶爾也會去酒肆茶寮消遣一番,據說他對那個在春更樓裏唱小曲兒的姑娘特別上心。為這事,他沒少挨胡姑姑的罵,說色字當頭一把刀,若真有那心思,不如正經去尋門親事。他總是一笑了之,該去聽曲兒還是照去不誤。


    四喜更沒什麽變化,少年老成的他除了眼裏的漠然積累得更多之外,連個子都沒怎麽長,不過他本來就高挑,模樣又生得俊俏,若真能保此容顏一成不變,倒也是一件美事。胡姑姑不止一次勸說四喜拌成姑娘替她招攬生意,說他完全可以當店裏的活招牌。四喜當然拒絕,說她再敢胡亂要求的話,他就拒絕煮飯。胡姑姑無奈,隻得任這小子繼續穿著土鱉的衣裳,髒著一張臉在廚房裏忙進忙出,誰叫四喜做的飯好吃呢!


    如此一來,閉花齋裏的生活,倒也算各有所取,平安和諧。


    夕陽西下,雀鳥歸巢時,半眉的美人圖終於完成了。他起身伸個懶腰,走到院門外左右看看,並沒有看到四喜的影子。


    他皺了皺眉,靠在院門上,望著外頭漸漸亮起的燈火,又看看院子裏頭那間朝向最好的廂房,每天這個時候,胡姑姑都在這間房裏,把親手熬製的湯藥仔細餵給床上的老母親喝下。老人家這兩年已不太能下床,雖然一直是糊裏糊塗的,一會兒喊胡姑姑乖女兒,一會兒喊她好姑爺,但精神頭還算好。也隻在與老母親相處的時候,胡姑姑臉上的線條是最溫柔最幸福的。


    轉過頭,半眉笑笑,若有一天胡姑姑真被哪個男人看上,不知是大喜事還是大壞事呢?!


    他坐到門前的石階上,直到天色黑盡,四喜還是沒回來。


    他搖搖頭,很少見地嘆了口氣。


    收四喜當徒弟,不因他聰明,不因他貌美,隻因他身上,有戾氣。


    4


    一條蛇精,在四喜的手中變成了鮮血淋漓的兩截。


    他對付妖物,總是這樣徹底幹淨,利索到絕情。黑布蒙住他的臉,看不到任何表情,露在外頭的眼睛,鎮定而漠然地看著跪在麵前的夫婦。


    “求活神仙救救我兒!”滿麵淚痕的母親撲到床邊,抱起氣息微弱的幼子。孩子的右胳膊被蛇精咬去了一塊肉,傷口已潰爛發黑。


    隻剩一條腿的父親瘋了般在屋裏亂翻,最後將小半袋糧食與幾枚錢幣放到四喜麵前,紅著眼睛磕頭道:“家中貧瘠,隻得這些,願全部送給活神仙。您既能諸殺妖孽,必然也能讓我兒起死回生!求您大發善心!”


    四喜打量著這個再尋常不過的三口之家,處處破爛,找不到一件完好無缺的東西。


    “你們,養活自己都很難吧?”他走到床邊,看著那瘦骨嶙峋的幼童,再看看更加瘦骨嶙峋的父母。


    “我本是公孫瓚麾下的兵士,兩年前一場戰役中不幸失了左腿,不久便被打發回鄉。”男人抹著眼睛,“本以為從軍是條明路,不但能有軍餉養活妻兒,還有揚名立萬的機會。可如今……”悔恨不已的眼淚從他舊傷累累的臉上滑下來。


    四喜靜靜聽著,坐下來,將幼童攬到自己懷裏,輕撫著孩子發燙的臉頰,又從身上摸出個小瓷瓶,倒出一顆朱紅色的藥丸,撐開他發紫的嘴唇,放進去,然後便讓孩子睡下了。


    見狀,孩子的父母激動得一個勁兒地磕頭。出門前,孩子母親拽住他的手,哽咽道:“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四喜拉下她的手:“不用報。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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