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扶起老叟,拾起地上豬蹄給他,說:“走吧。”


    “賤內想食肉湯,隻恨我無用……”老叟紅了臉,不知所措。


    “一塊肉罷了,無需解釋,走吧,以後不要再偷了。”釋擺擺手。


    老叟抹抹眼睛,千恩萬謝地走了。


    回過神的屠夫,一把抓起刀,衝著釋大吼:“哪裏來的野丫頭!有罪當罰,行竊斬手,這是規矩!”


    一陣冷風吹過,釋緩緩回過頭,黑衫搖曳,眸深如海,淡淡一句:“你當你是誰?”


    無法躲避的威懾與壓力,就從這簡單一句話裏撲出來,令到屠夫呆立原地,握刀的手失了力氣,造次的念頭煙消雲散。


    “你還好?”釋轉過身,看看一身灰土,揉著屁股的尾生。


    尾生用力點頭:“姑娘好身手!”


    釋沒理他,快不離開。


    她依然居無定所,四處遊走。那年離開大風客棧之後,她頗感疲倦,在深山之中靜居數日,調養心性。曾經快完全占據她的病態的多疑,減弱了些許,下山之後,被她重罰的人自然不少,但比起往日,算是少了許多,連指環的顏色也恢復到之前的半翠半金,又是翠色甚至會變得比金色更少,但,仍不穩定。


    回到這裏,隻為查看汪長善之妻有無繼續作惡,得知那婆子已在去年病死,府中孤兒已由官府安置到了別處,原本還想去看看老橋,可她最終還是沒去,如果老橋問她還有沒有繼續“處決”他人,她一定會說實話,那樣,老橋可能會不舒服吧。不如不見。


    可她未曾料到的是,就是這臨時改變的主意,讓她轉了方向,在街市遇到了這個書生。


    不過,這小子真的是很傻啊,打雷閃電大雨,整整一夜,他居然都坐在城門外,手裏,捏著她無意中遺落的錢袋。若不是她又改變主意,決定還是要去見見老橋,她不會折返回來。如果這樣,他是不是要在這裏坐一輩子?


    “我若不回來,你當如何?”這一天的午後,她從一身狼狽的尾生手裏,接過自己的東西。


    “拾遺當還,我撿到姑娘的東西,怎麽也要回還的。”尾生拿袖子擦擦臉。


    真是傻氣瀰漫啊,她看著這個老實到家的書生,笑道:“你人還不錯。”


    “姑娘路見不平,仗義疏財,這才是真正的善人。小生與你相比,實在汗顏。”他朝她一拱手,“小生城南尾生,未請教姑娘芳名。”


    “釋。”她的眼睛在陽光下閃著好看的光,盯著那個臉頰已經泛紅的尾生,“你覺得我是善人?”


    “嗯。”他不敢與她對視,說話也牛頭不對馬嘴了,“為人端方,心存仁厚,方是處世之道。”


    “書上那些聖人們說的?”她越發覺得這小子有趣。


    尾生搖頭:“我是這樣想的。人非牲畜,行為磊落方能無愧天地。”


    聽罷,她淺淺一笑:“如今已是午後,我飢餓難耐,你請我吃飯如何?”


    許久之後,她同老橋說,這個起於戲耍之心的請求,是她此生最最後悔的行為。


    尾生自然沒有拒絕,他厚道地將她請到家裏,父子倆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款待她。


    傍晚,尾生送她走出家門,夕陽如金,灑在道旁的青草上,平靜而愜意。


    “為何還不娶妻?”她突然問。


    尾生一愣,撓撓頭:“貌美而無德,不可娶。”


    她笑出聲:“總不會所有媒人給你介紹的姑娘都無德吧。”


    “我有心,能感覺,有眼,能看到。”尾生認真地說:“婚姻大事,不可兒戲,必要找到我心中之唯一。”


    傻得要死的言論啊,枉費了那一張俊秀的臉。


    “那,你娶了我吧。”她站到尾生麵前,故作認真得望著他,成心戲弄。


    “啊?”尾生以為自己聽錯了,“阿釋姑娘你說什麽?”


    “剛剛你不是對我大為讚賞嗎?又是善人,又是佩服的。”她把臉湊近了些,笑,“既然我在你心目中這麽好,不如就娶我吧。”


    尾生一驚,眉頭微微皺起。


    她笑出聲來,轉過身:“我就知道你不過是說說漂亮話而已。”


    “阿釋姑娘,我願意的。”


    尾生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害她差點被絆一跤。


    她穩穩神,停下,若無其事地回頭,上下打量他:“娶我?你可知我家在何處爹娘是誰?以何營生?”她頓了頓,笑容淡去,“若我是殺人犯或江洋大盜,你又如何?你我相識不到兩日,便說娶我,這才是兒戲。”


    “你肯嫁我,便是將身家性命都託付與了我。這般相待,我焉有嫌棄質疑之心。”尾生堅持他的邏輯,依然很認真,沒有半點戲謔之心,“阿釋姑娘,我知你絕非歹人。”


    這傻人越發傻氣了。


    “好啊,我嫁你。”釋點頭,忍住笑,“那你就先跟我去見見我舅舅吧,他看著我出生,長大。”


    唉——


    淙淙流動的河水裏,夾著老橋無聲的嘆息與抗議。


    “於是我就這樣成你舅舅了……”老橋麵對河水,無奈地搖頭。


    “不好麽?”釋反問,“我要出嫁了呢!”


    “你……他……”老橋看看她,又看看一直老實站在不遠處不敢打擾他們談話的尾生,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隻說,“舅舅我兩袖清風,沒嫁妝給你。”


    “說恭喜就好。”


    “恭喜……”


    老橋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蟬聲有點煩人


    9


    從夏天到秋天,又到冬天,老橋始終沒有聽到釋與尾生的婚訊。聽到的,全都是“判官”又在哪裏,斬殺了怎樣的惡人。


    他曾在夜裏,偷偷去尾生家,透過窗上的玻璃,他隻看到燈火前苦讀的尾生,與他酣睡的老父親。一個用紅布裹好的匣子裏,是一枚不算便宜的珠釵,尾生攢了許久的錢才買回來,說這是要在新婚之夜送給釋的禮物。老橋還看見,尾生讀書讀累了,便會將這珠釵取來,傻傻地看,傻傻地笑。


    可是,釋呢,她幾乎是消失在尾生的生活裏的。偶爾會來找他一兩次,吃吃飯,聊聊天。尾生也從不問他們要幾時成婚,隻對釋說,婚期由她來決定,他等著。


    可惜尾生沒有等到他的婚禮,卻等來一眾衙役。他的父親,無意中見到了官府中那張陳舊不堪的畫像,一問,畫中人乃是當年汪家兇案的疑犯。素來誠實的老頭毫不猶豫地向官府坦誠了一切,說,那個疑犯剛剛拉了他的兒子,去了北門的食肆。


    衙役們殺到時,釋與尾生的晚飯才吃了一半。


    沒有任何驚心動魄的場麵,衙役們連釋的衣角都沒挨到,她便拽著尾生,以尋常人不可能達到的速度,跑了。


    那天的傍晚,黑雲壓城,北風呼嘯,一場暴雪近在眉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浮生物語3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裟欏雙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裟欏雙樹並收藏浮生物語3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