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荒地上,釋與尾生道別,她坦然告之,汪長善是她處決的諸多罪人中的一個。她根本就不是人類。


    尾生又皺起了眉,卻沒有多少驚惶。


    “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別的,不太要緊。”他看著她的眼睛,“若你不能留在此地,我與你一同離開。”


    釋突覺一陣頭疼,真不知還說這傢夥是敦厚還是愚鈍了。難道他就一點沒有發覺,她對那個婚約根本就是說說而已?難道他沒有發覺,自己對他,隻是普通的情誼?難道他沒有發覺,自己甚至……不太看得起他?


    自己也是該死,什麽不好玩,跟這個傻書生玩談婚論嫁?!


    “尾生,我不可能嫁給你。”釋斷然道,“我根本就不是你說的善人。我隻管殺人。”


    “就算如此,我也相信是你另有苦衷。”尾生如是道。


    “相信?你憑什麽相信?傻子,這世上沒什麽是值得相信的!”釋突然有點生氣了。


    “我就是……信你。”尾生又陷入了他自己的,堅定的邏輯,“天涯海角,我都與你一道。”


    她應該宰了他的不過也不用,這個傻子,隨便糊弄一下,不難。


    “你真要與我海角天涯?”她問。


    尾生堅定地點頭。


    “好。待我處理完手頭的事,三日之後,子時,在上次與我舅舅碰麵的橋下見麵。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她麵不改色地撒謊。


    “好!”


    “那我先走了,你保重。”她轉身,心頭卻突然爬過一絲愧疚,又回頭對癡癡望著她的尾生道,“你呀,以後不要別人說什麽就信什麽!”


    尾生撓了撓頭,朝她揮揮手:“不見不散!”


    雪花零零散散地飄下來,遍野的荒草颯颯而動,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尾生一直使勁地看。直到完全看不見她的身影。


    她頭也不回地走著,短暫的內疚很快被新的“工作”代替,葫蘆山上的金大牛可比那個叫尾生的傻瓜重要多了。


    10


    “我有一點累,是怎麽回事?”釋閉上眼,將腦門抵在了老橋的肩膀上。


    老橋繼續揉著她冰涼的雙手,雪花一片一片落下來,沾在他們的頭髮上,睫毛上,然後化成細細的水。


    “那一夜,我將那傻小子從橋上拎出來三次。”老橋緩緩說,“三次他都又跑回原地。對他人的堅信達到這樣的程度,令到我也無法不成全他。”


    “讓我睡一會兒。”釋一動不動說。


    水聲與雪花糾纏成了一個迷糊悠長的夢,一道燦爛的光,將她拉入了另一個夏天。


    無遮無攔的荒地裏,麵容模糊的男子,靜若磐石地坐在地上,熾熱的陽光如此猛烈,足以將世間萬物點燃。男子一直在等,可直到他倒地不起的那刻,還是沒有等到他想等的人。此時,一隻渾身金羽的三足大鳥,自那火球般的太陽裏振翅飛出,落在男子的屍體前,仰天長鳴一聲,抖落下一根金翎覆於男子的心口,隻見一片金焰耀過,男子的身體化成了一枚金光熠熠的指環,所有的光彩,皆來自那指環之中的縷縷金絲,每一根,都似從太陽中採擷而下。


    指環在空中飛旋,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身體好熱,像是被什麽點燃了一般。


    怎麽到處都是死去的人,斷裂的頭顱與殘肢堆成了山……


    刑王釋,世間罪責,由你一筆判罰,到存公正之心,嚴慈有度,雖誅萬惡之罪人,也信回頭之誠意。


    你完全背離了你的職責,多疑嗜殺,有罪便誅,不留餘地,錯殺諸多無辜。


    身為刑王,最要緊的,不在“罰”,而在“信”!如今,唯以金烏翎清淨你心,願有朝一日,你迷途知返……


    釋猛然直起身,滿頭冷汗。雪越下越大,河水還是那條河水,四周的景物沒有任何改變。


    “做噩夢了?”老橋發覺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她發了很久的愣,突然抓緊老橋:“筆!是筆!”


    老橋不知所以。


    “我的武器是一支筆!”她恍然大悟地看著他,“但凡有罪之人,一律執筆點其額,斥其罪,痛其膚,但不傷不殺,以觀後效。若誠心悔改,筆印自消。執迷不悟者,重懲不怠。我……我以前都是這樣的……”


    天宮雲殿,諸神光華,人間萬事,滄桑巨變,皆如潮水一般湧來,在她麻木困頓了許久的靈魂裏完整重現。


    喀嚓,一聲微微的響動中,短暫的灼熱自她指尖躥過。低頭一看,指環上僅餘的翠殼竟完全剝落下來。在腳下的枯草間碎成了明亮的渣,閃了兩閃,再無蹤跡。


    那枚長在她身上的指環,從未像現在這般閃爍著耀眼之極的赤金光華,縱然隻是微微一圈,也有中天之日的氣派。


    “你的戒指……”老橋托起她的手,驚訝不已,“你什麽都想起來了?”


    釋總是幽深的藍眼,在指環的光芒裏變得清澈明透,她苦笑:“從某個時候起,我變得不像我自己。我懷疑我看見的每一個人,認定他們每一個都不懷好意,用最徹底的方法處決了無數根本不是罪人的罪人,這種心緒像蛇一樣將我越纏越緊,處決他人,成了一種本能。直到……有個人將我鎖進了這枚指環,我的心才漸漸安寧,沉入長眠。”


    她想了很久,說:“可是,那將我封印的人,我卻始終記不起他的一切。”


    老橋將她擁在懷裏,輕輕拍著她的背脊:“記不起就記不起吧。重要的是,你想起了刑王的武器,不是致人死地的刀槍,隻是一支筆。”


    “老橋,好多事被我弄砸了。”她嘆息,眼裏泛起了光,不知是淚還是倒映的水光。


    “能補救的。”老橋摸摸她的頭,“起碼,真正的刑王並非凶暴的劊子手,而是一個願意去相信的、善意的神。”


    她抬起頭,揉了揉眼睛:“有這麽好?”


    老橋點點頭,道:“多疑本是人之常性,由此而生的事端不在少數。能信罪人之改過,信旁人之好意,若無一顆純澈光明、端方良善的心,焉能做到?你不能用利器,一用便有灼傷,想來也是身為刑王的覺悟一直都在吧,比起殺人,釋人更不容易。”說罷,他又撓撓頭,說:“我也隻是猜測。總之,最要緊的是,你醒了。”


    釋沉默良久,站起身,怔怔地看著橋下,苦笑道:“我從來就沒有信過尾生。他對我說的每個字,我都不屑一顧,隻當他是個戲弄的對象。”


    老橋走到她身邊,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你不是不信尾生,而是那時的你,不信有人會……愛你。”


    “他已經死了。”她深吸了口氣,“無法逆轉。”


    “但活著的人更多。所以,判官應該繼續她的職責。”老橋看著自己在河水上橫亙千年的真身,“我有一個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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