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橋坐在她麵前的凳子上,旁邊的地上,一個店小二打扮的少年躺在血泊中,咽喉上一道深深的刀傷,早已氣絕。


    “你來的不是時候,這店小二會壞了你我久別重逢的心情。”釋若無其事地笑道。


    “你判了他死罪。”老橋看著桌上那碗早已沒有熱氣的薑湯,“罪名?”


    釋撫弄著自己的長髮,說:“私下迷藥於湯中,意圖不軌。”


    “迷藥?”老橋端起碗,褐色的湯水搖晃著,他嗅了嗅。


    “我並未叫什麽薑湯,還親眼瞧見這廝在端湯上來時,從袖裏取了一包藥粉倒進去。”釋嘆息,“我住這客棧數日,這小兒為人很是周到,我頗為滿意,還額外賞了他不少好處。”


    “我猜他必是見財起意,嘖嘖,人哪,果然都是不可信的。”


    老橋放下碗,看著那店小二尚顯稚氣的臉,突然起身,一把抓住了釋的手腕,將她從床上拎了起來。


    “過來!”他一掃往日的閑淡之情,不由分說地拖著她走到店小二的屍體旁。


    他的反常令釋皺起眉頭,厲聲道:“你做什麽?”


    “我來幫你確定,看他是不是見財起意!”老橋一手抓住她不放,一手抓住了店小二已然冰涼的手,閉目不言。


    釋隻覺一陣酸麻自她手臂上躥過,直衝腦門,眼前一切突然被扭曲模糊成了一個黑暗的漩渦,再亮起的時候,眼前已不是剛剛的房間,而是那天通往她房間的樓梯。年輕的店小二正端著一盅薑湯,高高興興地往上走,他明明沒有張嘴,她卻清清楚楚聽到他說:“今天聽到那位姐姐有幾聲咳嗽,想來是近來天冷,受了風寒。廚房裏正好有薑湯,給這姐姐送一盅去。”


    她的心,突然微微抽了一下。


    店小二又上了幾級樓梯,停下,從袖裏取出一包藥粉,她聽到他說:“隻是薑湯恐怕不夠,這裏還有老闆給我們的一包散寒藥。也給那姐姐吧。嗯,倒在薑湯裏可能會好吃些。”


    做妥這一切,店小二樂嗬嗬地走到她門前。


    讓他進了房間,她甚至都沒有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就永久讓他閉上了嘴。


    釋覺得自己的腦袋像是被重物狠狠撞了一下,耳中嗡嗡作響,眼前的一切都破裂開來,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映入眼簾的,隻有麵無表情的老橋,與店小二的屍體。


    老橋鬆開了手,站起身,擦了擦額頭上一排細密的汗珠:“判官,你判錯了。”


    釋錯愕地後退了幾步,用一種從來沒有過得眼神看著老橋:“你……做了什麽?”


    “我是一座橋啊。”老橋看定她,“我問你,橋的作用是什麽?”


    釋不說話。


    “把兩個不同的地方,連起來,這就是橋。”老橋嘆了口氣,“我這種由橋而化的妖怪,最重要的一個本事,就是讓兩個不同的東西連起來。比如,將死者保留在腦海中的最後的片段,連到生者的腦中。”


    釋的身子,無力地坐到床沿上,卻還在強撐著笑出聲來:“嗬嗬,妖術!”


    “是妖術。但你看到的情景,卻是真實存在過的。”老橋走到她身邊,捧起她傷痕累累的手,“釋,我不知是什麽原因讓你變成這樣。可我知道,如果你對這個世界已沒有絲毫信任,你手上的傷會越來越多,你刀下的無辜者,會越來越多,而你的退路,會越來越少。”


    老橋的手總是很暖的,一種幹幹淨淨的、令人留戀的溫度。


    她沒有將手抽回來,低下頭,緩緩道:“城門一別之後,我去了許多地方。貪婪的商販、兇狠的匪徒、毒辣的婦人到處都是,許多人都在想盡方法傷害別人,我無法容忍這樣的人,見一個,便處罰一個。心中的憤怒越來越濃,直至無法控製,任何人的一個無意的動作,都會被我視為可疑的攻擊。我判他們每個人都有罪,誅殺而後快。”她抬起右手,看著那枚指環:“而我也發現,死在我手中的人越多,這上頭的翠色就會變得越多。”


    老橋握住她的手:“這戒指的顏色,隻有你自己能還回去。試試看,好不好?最起碼,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是你肯相信的吧?”


    “你麽?你覺得一個曾經的天神會相信一隻妖怪?”她苦笑,“記得我還是刑王時,眼跟心都很敞亮,被我判罰的人,沒有不服氣的。而且我記得,我手裏是有一件武器的,但我始終想不起來那是什麽。”


    窗外,暮色漸濃,地上的店小二,像是睡著了。


    釋又一次跟老橋分別,老橋仍然沒有追上去,隻站在一棵彎彎曲曲的老樹下,目送她遠去。


    8


    這一次的分別,並沒有太久。


    半年前,炎夏的陽光與滿樹的蟬聲裏,釋主動回來看他。


    跟在她身後的,還有個青衫布履、滿頭大汗的年輕人,身上背著十幾卷書。


    這個傢夥,老橋是認識的。城南新搬來的一戶人家,老父親做小本生意,獨生子除了幫忙,便是寒窗苦讀。父子倆都憨厚,若遇求助,必伸援手,深得四鄰敬愛,日子雖不富裕,卻也和樂美滿。這獨生子,人稱尾生,不止滿腹學問,模樣也生得斯文清俊,隻怪為人太過端方樸實,反被些三姑六婆傳為愚鈍,如今已過二十,還未有婚約。


    “我要嫁人了。”釋站在比自己高一頭的老橋麵前,雖在微笑,眼裏卻沒有喜氣,“我沒有娘家,你姑且算我唯一的親人,所以,帶他來見見你。”說罷,壓低聲音道:“讓你現身,就是為了這個。”


    “舅舅好。”尾生憨憨地朝他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把那一口袋書簡放到他麵前,“阿釋說,您不但善於修橋鋪路,更喜讀書,這些書是小生平素最愛,充作見麵禮,望您不要嫌棄。”


    一顆冷汗從老橋額頭上落下來,半年不見,別的沒有,輩分倒上去了。


    “啊,哈哈,大侄子你好你好。”老橋敷衍幾句,轉身將釋扯到一旁,低聲道:“你這麽大大咧咧回來,老汪家的事你不管了?官府裏頭,這件案子可還掛著呢!”


    “他們抓不住我的。”釋又側目看看站在不遠處的尾生,“這傢夥滿有趣。”


    老橋用力撓著頭,在原地轉了幾個圈兒,很嚴肅地問她:“你對那小子,當真情深意重,非他不嫁?”


    她聳聳肩:“不過是看得順眼罷了。再說,是他心心念念要娶我。”


    老橋皺了皺眉。


    釋和尾生的相識,不過三天。


    那日,尾生替父親收攤回來,於街市見一老叟,去肉鋪前買肉,卻因囊中羞澀被肉鋪屠夫驅趕,情急之下,老叟偷拿了一個豬蹄便跑,屠夫發現,抓住老叟施以拳腳,並大罵老賊該死,盛怒之下竟要拿刀斬斷老叟右手。


    這屠夫生性暴烈,出了這檔事,無人敢阻攔,生怕他的刀傷了自己。


    隻有尾生挺身而出,抓住屠夫手臂要他手下留情。怎奈他身單力薄屠夫一甩手,尾生便飛出去老遠。千鈞一髮之際,幾枚錢幣有力地敲到屠夫臉上,此人吃了痛,栽倒在地,捂著臉,呆看著錢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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