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隱在暗處的人輕輕嘆道:“你要殺了他嗎?的確,你的計劃怕是已到最後一步了。運籌帷幄之間,勝敗彈指之中,一切大局已定,有他無他,於你已經無關緊要了吧。”


    阮惜羽低低笑著,把手中茶盞擱在矮幾之上,道:“殺了他?不,我要做的是讓他殺死我。我要的是……拿到整個江湖,然後,雙手獻給他。”


    那人低低叫了一聲:“你要他殺了你?你……我以為……你要的是……”阮惜羽挑眉笑道:“江湖?不,便是把蕭景心的皇位都拿過來,放在我眼裏也是不屑一顧的。我要的是力量。”他說著,看著那人一字一字的說道:“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阮惜羽說著,用手指將一縷掉在眉前的頭髮優雅的挽在耳後。“你不必懂。”


    那人不由搖頭,輕聲回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我生乎天地之間,難道不是為了逍遙一世的嗎?卻為何……要執著於,那些無用的東西。”


    阮惜羽伸出如玉一般的手指放在唇前搖了搖,嗤笑道:“那是因為你不過是個凡人,你隻看得到一世的逍遙自在。”他說著,雙袖一揮,那一雙白鶴沖天而起,劃破雲嵐,他凝望著它們優雅!翔的軌跡,幽幽的嘆了一句:“我要報的是幾生幾世的仇怨,我要享的是生生世世的逍遙。”


    棲雁居中,百花送暖,禽鳥爭啼。


    花開花謝,四季紛繁。人間幾度春秋而芳顏不老,紅塵偃仰一瞬而鬥轉星移,世事都是說不準、看不透、道不明、參不破的事情。春衫站在施回雪床前,低眉頷首:“施公子手指應無大礙,也許過幾日,便可以自己緩緩進食了。”聞言,施回雪低頭看著自己解開層層繃帶的手指,被那七根骨節坑窪扭曲的手指刺傷了眼,緩緩緊閉,他低聲呢喃道:“永遠也隻能緩緩進食對吧。”


    “公子何不想開些,若不是莊主手下開恩,也許隻能由別人餵著緩緩進食,又或許……再吃不了了。”春衫這樣說著,俊美無匹的臉上看不出悲喜,隻能從他輕微顫抖的睫羽上忖度出幾分幽思。施回雪用牙齒咬著輕紗布帶再次艱難的把手指粗魯而馬虎的纏好,突然深呼吸一口氣,眼中精芒大勝,嘴裏嘟嘟囔囔的抱怨:“我不會死。”


    春衫嘴角抿出一個笑意:“噢?施公子哪裏來的自信心?”施回雪驚訝的看著他,紅唇微張,他搖著頭小聲哼哼:“自信心?哼,我隻是不甘心罷了。我還要吃一輩子他夾的菜,和他把臂暢遊,同觀夏菏,同看楓紅,同賞冬雪,遊盡這中原美景,然後相養以生,相守而死……他都答應過我的,我一定要活到他可以好好對我的那一天……”他說著,俊秀的眉梢堆砌了幾分天真無邪的期許,聲音越來越低,他幾不可聞的說:“除非回雪的命可以救他……”


    他搖了搖頭,睜大眼睛盯著春衫,大聲說道:“我一定要打起精神來,我發誓要以性命護他的!頻真隻有靠我了!”春衫哭笑不得的拍拍這個比他還大幾歲的少年的肩膀,說道:“是是,施公子不如先練練持箸用餐如何?”


    施回雪蹙著眉頭用掌心推了他一下:“我是認真的。”他小聲抱怨道,用力搖了搖頭,赤著腳,微微踉蹌的走下床,站在窗前。春衫看了看他恍如玉石雕成的腳,站在顏色厚重的地毯上,腳麵白皙纖薄的可以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原本有些發青的指甲此時閃爍著珍珠一樣圓潤的光澤。春衫歪著腦袋看著這具除了手指外迅速恢復著生機的身體,輕聲道:“還真丹果然是世人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呢……”


    施回雪斜著眼問:“什麽?”春衫笑著說:“我從小便在莊裏了,除了十年前阮公子從浮屠堡逃出來的時候,傷的太重,莊主給他服了一枚還真丹,我便再沒見過其他人用過的。那東西說是能活死人,生白骨,其實哪裏有那麽神……不過,隻要人還有一口氣,都是能轉危為安的。”


    施回雪微張著嘴訝道:“我……我吃過這個?”春衫笑著點頭:“沒錯是沒錯。隻是……”他說著,突然眉宇間微有苦澀:“怕是因為有了這還真丹,莊主才敢下這麽狠的手吧。或許,沒有這東西,反而他會對你好些。”


    施回雪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再次聽不懂,並且不求甚解。他轉過頭看窗外一池芙蕖,眼神清澈而空濛,流轉之間波光盈盈。


    他不打算聽的太懂,旁人的嬉笑怒罵對他永遠不過是微風過耳。施回雪有施回雪處事的方法,一半懵懂無知,一半恣意輕狂,中間夾雜著自己暢快而盡興的笑聲。在一次鎩羽而歸時的誓言中永永遠遠的作繭自縛。繁華褪盡後不過還是他挑高了眉眼的那一句:“我覺得痛快,僅僅因為痛快。這才是回雪。”


    他回眸一笑時想起的那人,還在雲麓盡處,豐神俊朗,輕搖摺扇;他凝眸深處時思念的那人,還在策馬揚鞭,摟他在懷,指點江山。他人乘雲駕霧,拚命要跳出五指藩籬,而他畫地為牢,說這就是施回雪的桃源。


    春衫見他自顧自的想自己的事情,也不打斷,隻是靜靜的打量著施回雪眼裏每一絲剔透波光,輕輕說道:“去年端午,我去聽過迦葉寺的弘法大會,那寺裏方丈說,在當今世上,在釋迦牟尼已經坐化,而彌勒佛還未降世的這億萬年中,引導世人在這段’無佛’的日子裏皈依佛心的是大願菩薩。而菩薩捨身應劫,墜入輪迴之中,眾生無依,人心不穩,漸漸的才忘了自己在六道輪迴時所發的願望。”春衫見施回雪一臉不耐,笑著說:“那老禿驢說的什麽《九華經》、《本願經》未必可信,可是,他說:‘因此,每個記得自己本願的人,都已證道了。’回雪,我因而想,你是這世上最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的人,你是值得幸福的。”


    施回雪看著他笑了笑:“以前也有人跟我說過這句話,可是……在世事中,’我以為’……‘我覺得’……這些話,有多少做的準的呢?我喜歡頻真,並不是因為他能給我什麽幸福。”


    春衫嘆了一口氣:“施公子,雖然是笑著的,但是……還是很難過的吧。”


    施回雪抬頭看了他一眼,突然苦澀的笑了一下:“難過又如何?我常常想,難道他打我一下,對我沒有我對他的那麽好,難道我就不愛他了嗎?回雪的喜歡,難道是那麽容易改變的東西嗎?……”他笑意漸漸淡去,把傷殘的手背在身後,臉上迷惘,痛苦,失落,無措在臉上一一浮現,卻慢慢換成一種倔強的執著,他幾不可聞的呢喃道:“我聽別人說,這世上塵土榮華,晦明百變,可是……總要有些東西,能山高水長,至死不渝的吧。”


    他臉上慢慢浮現出一抹羞澀而天真的笑意:“我不會放棄的,我要照顧他,愛他,纏著他,護著他。我騙不了自己的,我依然喜歡他,直到我生命的終結……回雪,絕不會違背自己的心意,我說過,這才是我。”


    他閉上眼睛,任風拂過麵頰,一塘夏荷染上頹色,碧葉枯黃,花盞凋零,轉眼便是七月流火,人間秋至。他突然想起那個人說過的話。


    ──“糙木榮枯,王朝更替,歲月的黃沙將會掩埋曾經的絕代風華。但正因為世事變幻無常,不因人力而更改,所以得到的方值得珍惜,得不到的方值得期待。”


    ──“頻真,可是,你看,正因為萬事萬物都在變,那不變的東西不是因此才更加可貴嗎?”


    第24章


    春衫靜靜看著施回雪緊閉的眼睛和顫抖的睫羽,嘴角輕抿,額間硃砂如血,他輕重複道:“直到生命的終結嗎?有些人的死亡不過是結束,有些人的死亡卻是開始。紅塵外佛道縱橫,魑魅當道,天魔出世,紅塵中人生如夢,幾番輪迴,永失其所。沒有力量的人總會滿懷遺憾的死去。因為他們會發現,自己那短暫的一生裏,令他們視若珍寶,傾盡所有的東西,或是依舊得不到,或是得到了依舊不能讓雪逝春回。”


    “就像這還真山莊。”他說著,嘆息道:“多麽華麗的樓閣。前人辭賦雲:舞殿冷袖,風雨淒淒。那麽,這樓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你真真應該要去問問莊主或是阮公子,究竟是一輩子得不到力量令人悲傷,還是得到了力量卻依舊寂寞更加使人難過?”


    他說著,踮起了腳尖,摸了摸施回雪的頭,柔聲安慰道:“你記得自己的本願,多了不起啊。施公子,你四下看,莊中,朝堂,紅塵,黃泉,乃至九天神佛,哪個記得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忘了自己真正愛誰的人,在腥風血雨中出賣良知的人,用傷害別人和自己換取力量的人,殺人的人,被殺的人,愛人的人,被愛的人……”他說著,突然握緊了自己的拳頭:“大家都忘記了……無能為力的,無可奈何的,曾經的感動,在記憶中無聲無息的泯滅成灰。相愛的人雙雙相忘,旁人又哪有什麽力量能讓他們白髮齊眉?……連,自顧都無暇了……”


    他用力的拍拍施回雪的頭,學著施回雪嘟嘟囔囔抱怨時的笑容,一分苦澀,三分自嘲,六分無奈,他輕笑著說:“不後悔……不後悔嗎,這願望很好,和值不值得無關,這是轟轟烈烈的活法。”


    這一整個涼秋,曉隨金鼓,霄眠玉鞍般警醒的施回雪,在棲雁居中三月,卻再沒見過沈頻真的影子。窗外的長橋麗影天成,在湖上未雲成虹,幾叢殘荷,密潤雨聲,順著青琉璃瓦嘀嗒不休,聚成珠圓玉潤的模樣再打濕紙門,透過紙門看出去,便見萬千雨絲如同細線,將天地連為一體,江湖萬裏,碧波萬頃,於是這細雨也似染了這湖波的翠色。蒼穹上雲橫淡墨,水氣氤氳,濕氣撲鼻而來。施回雪在這一瞬間隻覺得連髮絲都是濕的,艱難的拈起一束青絲在掌中細觀,卻見那青絲如泡過甘泉一般黑的發亮,冰冷而柔滑。


    窗旁的小樹林,果然像沈頻真所說的那樣,層林盡染。血紅的楓葉映襯著碧綠如洗的湖水,讓人心神俱醉,風倦雲止,細雨如織,江楓乍落,如同蝴蝶的殘翅,在密密潤潤的鼓點中旋轉翩躚,猶自舞動。


    施回雪愣了一會,用還算靈活的三個手指,輕輕撚下貼在窗欞上的一片楓葉,透過紙窗看過去,那色澤明媚的血色模糊的如同一個黯淡的輪廓,竟不知道原來是如此鮮豔的。那紅葉沁透了水分,飽滿的要化開似的。施回雪不由得將視線移向那些在碧波中浮動的萬千紅葉,聲勢浩大的葉子已經遮住了湖水的一個角,片片紅楓下,魚翔淺底,嬉戲自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逝雪傳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眉如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眉如黛並收藏逝雪傳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