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頻真似乎被嚇到了,耳邊施回雪的聲音已經沙啞,張大的嘴唇間能哭喊出的隻有那種喑啞如無聲的悲鳴,嘶啞的像秋風吹落枯葉,鏽劍歸於劍鞘,安靜的像旅人漂泊過古道,對殘陽發一聲低回的嘆息,沈頻真覺得這幾乎要把他震聾的慘叫,如嚴寒日落時嘆出的那口純白的氣,呼入胸腔,無聲無息,悲鳴卻隨之繾綣。他猶豫著放開緊握著施回雪那根手指的手,發現手上全是鮮豔的血色,那根手指無力的耷拉下來,形狀扭曲,骨渣外現,節節碎裂。沈頻真無聲的微張了嘴,倒吸一口冷氣,那隻染滿鮮血的手試圖撫摸一下施回雪的臉頰,不料在那蒼白如紙的肌膚上留下一道匆忙的茜色。


    於是急忙縮開。


    沈頻真用力在自己衣袍上擦拭了一下那片血色,才安慰似的低頭輕吻施回雪的額頭,左手環住他無力的腰身,柔聲勸道:“別怕,回雪,別怕,沒事的,我知道錯了,你不要哭,我等會兒會輕輕的。”他看著施回雪那雙緊閉的眼眸源源不斷滑落的淚珠,瞳孔微縮,吻輕柔如羽般落滿他的麵頰,右手更加輕柔的握上施回雪的中指。“沒事的,回雪。”沈頻真用力的吻他的下巴,聲音柔暖如冰河初解,春意乍放,桃李爭豔,“不要哭,乖,乖回雪,我的回雪,不要哭,看到你哭,我的心好痛。”


    他說著,瞳孔微微跳動,而嘴角的溫暖柔和的笑意卻如丹青妙筆畫上去一般的雋永不變。他試探著右手緩緩收緊,察覺到施回雪緊閉的眼睫輕輕的跳動了一下,心猛然一窒,手已經鬆開了。沈頻真不由緊蹙起眉頭,憂慮而無措的輕聲說:“回雪你不要怕,不痛的,乖,不這樣惜羽一定會為難你的。”施回雪蒼白的幾無人色的嘴角艱難的擠出一個笑意,他緊閉著眼眸,淚痕不絕,嘶啞破碎的聲音一個一個字的從喉間擠出:“你怕他為難我?我有武藝時,還有一技護身,你廢了我的手,不是更方便了他?”沈頻真勃然怒道:“怎麽會!惜羽如何會騙人!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嗎?”


    施回雪沈默了一會,沙啞的笑道:“我大概明白了。頻真,你……是怕我傷了他吧?”沈頻真顫抖了一下,突然捏著他的雙肩拚命搖晃:“回雪,好回雪,別怪我,別生我氣,別不理我,我會很輕的,我發誓不會痛的,你信我,你信我好不好?”施回雪痛哼一聲,努力張開眼睛看了他一眼,眼睛裏複雜的光暈緩緩流轉,黯淡明滅,閃爍不定。施回雪看著他似乎有些焦急的麵容,艱難的彎了彎嘴角,低低吐出一句:“我愛你。”


    沈頻真似乎是得到了一紙赦令,臉上瞬間綻放開那種倜儻暢懷的笑意,他連忙放開施回雪的肩膀,摸上他流血不止的右手,柔聲笑道:“回雪,你莫怕,我一定輕輕的……一點,一點也不會痛的。”他說著,試探的要再次使力,看了看施回雪的麵龐,手卻突然顫抖了,他顫抖著俯身溫柔的輕吻施回雪的麵頰,嘴裏來來回回的重複那句話:“不痛的,回雪,不痛的。”他這樣說著,把施回雪翻了個身,麵朝著地毯躺著,再也看不見那張無聲流淚的麵孔,隻留一頭如水般流瀉的長髮,沈頻真從背後吻著他的頭髮,隨即接下了自己束髮的髮帶,從後麵捂住了施回雪的嘴,髮帶繞過耳後,在後麵打了一個牢牢的結。沈頻真吻著他,似乎終於鬆了一口氣,歡聲道:“別怕,回雪,不會痛的,我會輕輕的。你也不要再喊了,這樣你就不會再喊了,你一喊,我的心就好痛。”


    沈頻真看著施回雪一動不動的背影,一時忘了點了他的穴,滿心歡喜的隻以為他答應了,於是重新握上了他的右手中指,又是咯嚓幾聲,沈頻真再次感覺到那溫暖的液體無私的流滿了他的掌心,他低下頭,半個身子趴在回雪背上,吻施回雪冰冷的耳朵,“好暖,回雪。”他呢喃著,鮮豔的液體順著沈頻真的指尖嘀嗒不休,他很害怕那顏色染髒了施回雪的身體,於是再次在自己的衣角上擦幹了。每扳斷一隻手指,每握碎一隻手指,他都要在自己的衣袍上先擦幹血跡。施回雪不動,不叫,他便以為真的不痛,卻忘了是叫不出動不了,那一聲聲溫柔的安慰,也不知道在安慰受刑的他,還是在安慰施刑的他。!的一聲,有人跪在了棲雁居庭前,低聲懇求道:“莊主,你今天先放過他吧,他快死了。”


    沈頻真側目一視,他認得這個人,於是冷哼道:“春衫,你下去,我有分寸。”


    那個立在庭前的少年,蹙著眉頭沈默了一會,看著沈頻真滿袖鮮血,髮絲披散的模樣,重重的連磕幾個響頭,光潔的額頭在玉石階上很快破皮出血,他低聲道:“他是不是快死了,莊主把他轉過來看看便知了。”


    第22章


    沈頻真看看施回雪濕成一縷縷的長髮,突然搖了搖頭,他審視著自己手上層層疊疊幹枯的血跡,有些迷惘的說:“還剩三隻手指,等會再看……”春衫跪在地上磕頭不止,低聲說:“莊主真要等施公子死了才看嗎,人死如燈滅,一不留神便去了,從此碧落黃泉,三界五行,仙鄉桃源,皆渺無蹤跡,莊主要是到那時候再念起施公子的好處,豈不是太遲了。”


    沈頻真覺得呼吸一窒,額角幾滴冷汗滑落,俊目圓睜,暴吼道:“你胡說,我的回雪會活好好的,幾十年,一百年,健健康康的,我發誓過要讓他開開心心,永遠陪著我……”他說到這裏,聲音突然戛然而止,春衫嘴角那絲嘲諷的笑意顯得觸目驚心。


    他勃然大怒,吼道:“你不信麽,我下手很輕的,回雪不會痛的!”春衫慢慢把流滿鮮血的頭抬起來,輕聲說:“也許,比起手上的痛,被摯愛所傷,心反而更加疼痛呢。”沈頻真赤目而視,目眥欲裂,“滾,滾出去!”他一邊吼著,一邊轉身看身下的施回雪,語氣一轉,變得說不出的體貼溫柔:“好回雪,告訴他,說你一點都不痛。”他見身下施回雪一動不動,安靜了一會,試探著小力搖了搖他,哄孩子一般小聲說:“回雪,乖,說話呀。”他等了半盞茶的功夫,見施回雪依然半聲不吭,周圍寂靜如死,唯聞寒枝驚雀,葉影婆娑,微風颯然撞擊著簷下沈重的銅鈴,發出幽遠而空洞的脆響。沈頻真雙手顫抖著,緩緩扶上施回雪的肩膀,小心的把他轉過來,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懷中身體消瘦而冰冷,隻見那一條明黃的頭帶此刻已深深勒入施回雪肌理之中,勒出兩道紅痕,被淚水口涎沁的半濕,他先前麵色便已蒼白如紙,此刻更加不似活人,臉上罩著一層暗灰色的死氣,一直緊蹙的眉頭此刻已經鬆開了,眉梢斜斜垂下,顯得頹然而淒涼。“回雪?”沈頻真驚叫著,手忙腳亂的去解那根頭帶,發現剛才綁的太緊,已然勒進肉裏,繩結係死,再難解開。


    他想站起來去找刀子,又怕刀刃劃破施回雪的肌膚,臉在這樣茫然無措的瞬間之中飛快的褪去血色。“回雪,回雪……”他輕聲叫著,猶豫著低下頭,銀牙咬住那繩結,用力撕扯,狠狠咬斷髮帶,見得髮帶下菱唇蒼白,若非嘴角斑斑血跡,怕是分不出與麵色之間的差別。


    “施公子已昏過去多時了。”春衫漠然從地上站起來,理理衣襟,側過身來問:“莊主,要叫大夫來嗎?”沈頻真顫抖的手指摸過施回雪冰冷的麵頰,終於鼓起勇氣看他的手,隻見原本如春蔥一般修長瑩白的手指,大多數已骨斷筋折,血肉模糊,襯著還完好的三隻手指,幾如天懸地隔,血水順著垂軟的指尖嘀嘀嗒嗒,將氆氌地毯染開了一大片暗紅的顏色。沈頻真搖搖頭,沈默良久,伸手拂開他的穴道:“不,叫大夫有什麽用呢,他氣息緒亂,內髒破損,手指已廢,叫那些庸醫來又有什麽用呢。”


    春衫見他神智似復,臉色微安,輕聲說:“顧青城不是正在莊裏嗎?撇開身份不談,顧公子可是仁心妙手。”沈頻真恍若未聞:“不必。惜羽若知道我為了回雪去求他,又會生氣的。”


    他說著,袖袍一揚,棲雁居門扉緩緩合上。光影疏疏,透過雕花的門格散落如綺,沈頻真從懷中掏出一個瑩玉般一指長的小瓶子,倒出三枚金黃的藥丸,又裝了兩枚進去,沈頻真捏住那枚剩下的藥丸,用唇哺給他,相濡以沫,確信他服下後,才微微抽身,將施回雪從地上橫抱起來,走入內閣中,放置在床上,為他蓋好一床繡被。


    忙好後,沈頻真看著身上滿襟血跡,臉上閃過一絲痛苦之色,他幾步上前,打開窗扉,滿院美景便轟然撞入眼中,如詩如畫,如夢如幻,有風滾滾而來,吹滿袖袍,衣帶翻飛。施回雪嘶啞低回的聲音突然在腦海中迴響。


    “我愛你”,他這樣說道。


    世人皆對所愛之人百般苛刻,吹毛求疵,對路人外人噓寒問暖,唯有他。


    ──“我心中是真正喜歡你的……無論你做了什麽……”


    沈頻真關上窗門,寒風頓止,長袖迤地,微光透過窗楹把他的身形拖出一個深沈而又淒涼的剪影,羅錦生寒,暗香微度,前塵可追,卻轉眼間心老滄州,黯然魂銷。沈頻真低頭吻自己掌中層層的血跡,低沈的聲音在籠罩他的陰影間破開混茫,如光風霽月,一字一字,熠熠生輝:“我的好回雪一定能在這裏吃得好睡得好,白白胖胖,自在逍遙的……因為,有頻真在。”


    他突然覺得有冰冷的液體滑過麵頰,連忙伸手去抹,滿手淚漬,遇上掌中枯血,重新劃開片片血色,濺的沈頻真左臉上亦是點點茜色。沈頻真雙手握拳,仰天輕聲道:“我明明發過誓的……”明明很努力的,明明銘心刻骨記著的,明明願意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奉如玉律金科的,不知道為什麽。


    偏偏。


    身不由己。


    沈頻真用手去擦試左臉上濺的血點,偏偏抹出幾道鮮紅的血痕,他恍如嘆息般的低吟道:“回雪,我的好回雪。”


    惜春院中,阮惜羽斜披一件金綠色長袍,正在泡一壺茶。四處美景皆可入畫,風過竹林,瀟湘淚跡,點點竹香。不知道從哪裏飛來兩隻白鶴,輕展鶴羽,翼尖如墨染,鶴羽如雪敷,足肢蹁躚,舉止優雅,在阮惜羽身前不遠處翩然起舞。阮惜羽看著這兩隻黑白相雜的鶴,抿嘴一笑,右手執一壺沸水,緩緩注入茶壺之中,茶水溢出,琥珀色的茶汁翻騰,茶葉從蜷曲中緩緩舒展,上下起伏,優遊縱橫,頃刻之間茶香四溢。


    有人站在陰影處,平視著他。阮惜羽放下手中滾水,如玉般的手指輕擊桌麵,笑道:“還真丹?你是說,沈頻真居然捨得把還真丹給了他?”他笑著低頭品茶,味苦餘甘,如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大徹大悟,他搖頭輕嘆道:“頻真啊頻真,你叫我如何放心的下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逝雪傳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眉如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眉如黛並收藏逝雪傳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