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惚間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心突然開始痛,喉嚨裏隻來得及發出一個嘶啞的單音,赤裸的雙足已經不受控製的開始向屋外跑去,青絲在空中劃過,腳底塔過枯黃和青蔥,細碎的糙葉隨著泥漿濺起,粘在足踝上,他喘著氣,跑過長亭接短亭,施回雪突然站住了,這猛一頓,長發被涼風狠狠吹向高空。


    隔著幾節石台,沈頻真站在亭中,背手而立,一身淡黃的繡袍被飄進亭中的雨絲,濕潤的如同一層偏暖的白色。他肩上立著一隻壯碩猙獰的鳥兒。“頻真。”施回雪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叫他,臉上似悲似喜,眼睛隔了重重雨霧,濕潤的如同這千尺碧波。


    不知何年,何地,何時,那思慕霍然而起,偉然而生,卓然而立,彈指間作繭自縛,相思入骨。“頻真。”施回雪再次叫他,唇瓣在細雨中顫抖,眼睫沾了雨露,似淚盈於睫,偏偏那菱唇鮮豔的如同那片沁飽了水的楓葉,在瀟瀟細雨中猶自芬芳。


    沈頻真聞聲轉過身來,他眼神平靜如水,麵色稍顯蒼白,下巴消瘦了些,卻更顯得俊朗如刀削。那隻站在他肩膀上的白色大鳥舒展羽翼,露出一根根鋼針似的翎毛。沈頻真淡笑了笑:“你來了,我一直在等你。”


    施回雪臉突然羞澀的浮上一抹嫣紅,隔了幾步遠的路,不敢再上前,就那樣隔了幾層石階茫然無措的仰望那人。他踟躕了一下,用不再靈便的手指拉了拉自己的頭髮,輕笑道:“啊……那是什麽鳥,我是說……”


    沈頻真笑了笑,用手背拖起那隻大鳥:“這是鵬鳥,鵬遷南冥,水擊三千。”施回雪噢了一聲,鬆開了被自己扯的一塌糊塗的那縷頭髮,沈頻真凝視著那隻鳥,緩緩道:“這隻很小對不對,跟人們想像的一點都不同。鳳凰得交合之氣,生孔雀大鵬。說不準,他會跟你親近些呢。”


    他說著,手輕揚,那隻大鳥矯捷的躍到地上,背負雙翅,朝施回雪的方向走了幾步,施回雪嚇的又後退幾步,嘴裏胡亂的呢喃道:“你……你是想吃蟲子嗎?我,我身上沒帶。”沈頻真聞言看了看施回雪依舊纏滿紗布的手,緩緩從亭上走了下來,施回雪正被那隻圍著他轉來轉去的大鳥弄得焦頭爛額,還在驚恐的小聲辯解著:“它們都在地下睡覺啦……我現在真叫不出來它們的,你可以自己挖挖看……”等到沈頻真走到他咫尺之遙的時候,才猛然驚覺,當下如頑石一般,哪怕那隻大鳥開始拉扯他的衣角,依舊周身僵硬,一動不能動了。


    “它表麵對你很兇,其實很喜歡你的。”沈頻真伸出一隻手,那白色大鳥低吼幾聲,再次順著沈頻真的手臂爬回肩上。他彎下腰,十指修長,指甲修剪整齊,拈下施回雪足踝上粘的一片紅葉,放歸一旁碧湖之中,拍拍手,站直身子。


    “你不應該沾上這血色的。”他這樣說道。


    施回雪眉瞼低垂,沒有說什麽,漆黑的眼珠卻透過長而直的睫毛泛起漣漪,沈頻真看了他一會,突然問道:“回雪。”臉上些微浮現出一抹猶豫之色:“它叫皓影,我從小養著它,如果我把它送給你,你會喜歡嗎?”


    施回雪愕然看了他一會,茫然無措的點點頭。沈頻真似乎鬆了一口氣,淡淡笑道:“惜羽不準我來找你,我想……如果是你來見我,應該是可以的,惜羽喜歡在下午睡一覺……我……每天下午都來這站會兒,終於等到了。”他撩起一縷頭髮,嘆道:“皓影,去吧。”伸手朝右肩一抹,那隻扁毛畜牲當即飛撲到施回雪肩頭,回雪隻覺得它十指如鉤,右肩一沈一痛,不由得蹙緊了眉頭。


    沈頻真背手轉身出亭,緩緩步入細雨中,如天地氤氳雨色連為一體,似乎沈重的帶了一層朦朧的雨色,他在雨中走了幾步,突然側過臉看了看施回雪,細密的雨珠沾滿了他的發梢和眉角,淡如雲色的薄唇抿嘴一笑,輕聲對隔了十多步遠的施回雪說了一句:“它會學人說話的,你仔細聽。”說著,轉身走遠了,在細雨中那層恍如褪色的淡黃錦袍,玉冠舒袖,都漸漸遠的隻剩下滿是苔蘚的長橋上,一個個濕漉漉的足印。


    施回雪目瞪口呆的站了一會,感覺到肩上的大鳥在不耐煩的展臂舒翅,不由得苦笑,轉身回了棲雁居,將那隻大鳥困難的轉移到窗閣上站好,才細細琢磨起沈頻真揮手自茲去時的那句話。


    他不由得仔細的打量了那隻鳥一會,喃喃道:“會說話嗎?”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逗弄那隻鳥兒,卻被鳥嘴狠狠的咬上一隻手指,頃刻之間血流如注。施回雪苦笑著用力抽回手指,搖頭說:“不愧是頻真養的東西,不過啊……你咬我的手指是沒用的,它們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他歪著頭將破損的手指隔著紗布含入嘴中吮吸,濃鬱的血腥氣味在唇齒之間瀰漫。施回雪搬了張小凳子坐在窗前,托著腮等那隻鳥說話,窗外南風乍起,雲氣四合,漫天火燒雲,紅中泛金,金中泛紫,太陽便在殘紅中緩慢的落下樹梢。直到月上中霄,那隻剛剛咬了人的大鳥依舊不鳴不啼。施回雪揉揉眼睛從凳子,小聲說:“反正他騙我又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是大鵬,又不是鸚鵡。”這樣說著,他撇撇嘴,和衣倒在睡榻上,艱難的拉過被褥蓋在身上,在朦朧間睡去。


    那隻鳥像是睡著了一般,直到夜深如墨時,平地間一聲炸雷,這初秋莫名其妙的一場夏雨裂天而下,電閃雷鳴,千峰急雨,狂風疾馳,轟然大作,將棲雁居十多扇紙窗同時吹開,驟雨急灑入屋。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照得子夜如同白晝。隨之而來,振聾發聵的一聲驚雷暴下,那隻大鳥陡然圓睜雙目,在這短暫的,如同白晝般的光明中,厲聲叫了一句:“灰雪,我……”


    滾滾驚雷中壓住那隻大鳥高揚的尾音,將餘下來的短短幾個字蓋住,除了屋中人再無人聽清。黑夜再度來臨,又再度照亮整個凡塵,施回雪早在第一聲雷鳴時就從夢魘中驚醒,他半坐起來時,那隻大鳥的驚鳴伴隨著這場暴雨沖刷心海,盪氣迴腸。他突然捂住臉,嚎啕大哭起來,淚珠如那暴雨一樣沾濕床褥。


    那隻鳥再次睜開雙目,它在雨裏叫道:“灰雪……”施回雪捂著臉罵道:“是回雪啊!”大鳥背對狂風暴雨,雙爪錚錚如鐵,傲然如山,羽毛被打濕了貼在身上,脊背高聳,狀如嶙峋,隻剩下一雙在黑夜中桀驁不馴的眼睛,它再次重複道:“灰雪,不要怕,我……”


    僅一院之閣的惜春院中,軟塌上,沈頻真緊緊抱著在懷中不停顫抖的人,手一下下拍著他的背,安慰在雷聲陣陣中突然麵色慘白,牢牢抓著他胸前衣襟的阮惜羽,沈頻真低頭輕吻他的額頭:“不要怕,我愛你。”


    第25章


    施回雪跟那隻畜牲熟的很快,不久就不再懼怕那東西滿屋滿院的撲騰。閑暇時施回雪總是帶了一把小花鋤到棲雁居的院子中,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搖頭閉眼的計算,算到什麽時往往圓睜雙目,大喊一聲:“便是這裏了。”那大鳥就從他肩上疾馳而下,朝那塊土地一挖一刨,每每出現幾條紅通通的蜈蚣,或是綠油油的毛蟲。它每到這時,都是歡快的叫幾聲,一爪踩上去,大快朵頤。


    施回雪在旁邊用左手握著包子,也陪著那畜牲啃,啃到一邊終於還是會忍不住小聲抱怨幾聲:“養一條這麽大這麽肥的真的很不容易的……哎呀,你別看我……我不是用不著了嗎。”他討好的陪著笑,想摸摸那隻鳥的背,終究不敢逾越。


    如此又過了兩月,一日清晨,他早早醒來,從窗外看出去,晨曦微吐,上下天光,蒼穹萬裏,是難得的晴朗天氣。施回雪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才從床上爬下來,突然發現那隻白色大鳥不見了蹤影,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呆呆看了看空空蕩蕩的窗欞,然後手忙腳亂的站起來,用一塊青帕將頭髮隨意的紮起,在屋中團團轉了幾圈,又轉身出了院,往林木橫斜,野花cháo密地地方仔細搜尋了一遍,口中大喊那畜牲的名字,直找到衣袖上都沾滿花香時,仍舊不見它的蹤影。


    待得地上都找遍了,施回雪又抬頭看天,天空中湛藍一片,萬裏無雲,氣慡秋高,也未見禽鳥!翔其上,正是手足無措的時候,無意間瞥見不遠處高閣玉宇上停了一團白影,顧盼搔首,振翅欲飛,當下欣喜若狂,朝那樓閣的方向急急跑過去。


    他跑到樓前十步處,見樓上高掛一匾額,漆金鏤花,團龍錦簇,書曰藏寶閣幾個大字。樓前有五六個大漢紅衣短打,肌肉虯結,守住入口。施回雪心中一轉,已明白這必是什麽禁地,一不小心便會招來麻煩,當下暗暗提醒自己絕不能再惹出什麽事端。於是他整理一番衣冠後,才走近兩步,朝那些人恭恭敬敬的鞠了個躬,低著頭小聲說:“皓影飛到樓頂上了,能不能麻煩你們幫我抓下來?我以後一定管好它。”


    他生得一幅好皮囊,此刻長發高束,袖襟如雪,又是一幅恭謹的模樣。莊裏的人與他相安無事慣了,此刻也似無心刻意為難,幾人相顧交談之後,為首的那個人打個哈哈,轉入樓內,蹬蹬蹬幾步爬上樓頂,不多數便聽到那大鳥慘鳴一聲,被那人一隻手用繩子縛了雙腳,從瓊樓之頂,倒提著扔了下來。施回雪嚇了一跳,抬頭看去,正看到玉宇簷上,那人嘴角還未來得及散去的一絲不屑和殘忍。半空中,那隻大鳥拚命撲騰,身墜如石,弄得翎毛掙落,白羽紛飛如雪,從百尺樓台上麵沾著點點血跡緩緩飄落。


    施回雪麵容失色,慌忙上前幾步借住,被衝力壓的差點狼狽的摔倒在地,急忙立穩了身子,替鳥兒去了腳上那繩索。那鵬鳥撲騰幾下,搖搖晃晃的爬回施回雪的肩膀,自顧自的用喙順自己斑斑羽翎。施回雪暗叫聲僥倖,回過神後看到那一地白羽,心中一陣心痛,伸出纏滿繃帶的手拍了拍大鳥的脊樑,正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就見得長橋東邊遠遠走來一青衣少女,腰纏瓔珞,斜配寶石劍鞘,一襲石青碎花窄裙,鬢邊鳳釵,鳳嘴銜了一粒水滴式樣,打磨的晶瑩潤滑的碧玉墜珠,腰身款擺如弱柳扶風,襯著髮釵在綠鬢間輕輕搖晃,更顯得風致楚楚。


    那幾個大漢見他走過來,都是恭敬的行禮,喊道:“夏衣姐。”施回雪聽見這聲稱呼,禁不住好奇的打量她幾眼,見她眉不描而自黛,唇不塗而含丹,與春衫竟有幾分神似,不由得生出幾分親近之心,又多看了幾眼。見那妙齡女子嬌喝道:“把路讓開,我要送東西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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