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妖,你心裏內疚,看到相似的人,想必對他也是……多加照料,彼此相處,不算知交也是摯友。


    「可我割肉剔骨,力氣終有一竭,料想百十刀後,就握不住刀柄了……那具身外身,隻能算我一半的皮囊,我先受重傷、之後魂魄又煉入陣法,他的魂魄……也隻是我一半的魂魄,再加上多了一縷煩惱絲。你一定也是心中疑慮,覺得又有像的地方,又有不像的地方,遲早會找方法一試真假……」殘魂說到這裏,身形開始有些模糊不清,頓了一頓才道:「他魂魄不全,自然試不出你想要的結果……以為他不是我的轉世……「我布下身後局,都是為了這一刻。無論你回到這裏,破了閉口禪,是為了我也好,為了他也罷,都註定要失望的。如果……還是為了我,我做下了這等事,你應該死心了才對……恨不得將我挫骨揚灰……「人間溫情本就是這樣,如朝露易幹、閃電瞬逝,哪裏比得上悠遊天地間的快活。我寧願墜入修羅地獄,日日夜夜受業火焚燒,也要斷了你因我而生的一切留念。


    「如果是為了他,說明已經放下了過去的心結……那很好啊。從放不下到放下,不就是頓悟嗎?世間種種,都是滿眼空花一場虛幻,軀體盛去衰來,漸漸老朽,愛憎此消彼長,生死永別。所親之人,離散不得共處,所怨之人,反倒相聚,世間一切事物,但凡心中所喜,皆求而不能得。蛇妖,我想送你一程,去無憂無怖的極樂淨土。」魏晴嵐聽到這段動聽至極的話,臉上竟是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痛苦神情。喑啞瘋狂的笑聲中,漸漸摻雜上了野獸負傷時的含糊悲鳴。


    為什麽會傷心憤懣到這個地步呢?四肢健在,行動自若,卻活生生像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是因為自己受了騙?


    是恨自己白白受了幾千年愚弄?


    是得知世上根本沒有常洪嘉這個人,隻存在過一具身外身?


    還是發現從不曾被人真正愛過?究竟是哪一件傷人最深呢……?


    這一生最尊敬的、也最痛恨的人,可以為他而死、又恨不得生啖其肉,所有最熱切也最冰涼的情感,都拜他所賜,把自己一生弄得麵目皆非,那人也屍骨不全,魂魄將散,到底誰比誰辛酸,誰比誰淒涼?


    「和尚,哈哈,和尚,哈哈哈哈,」那妖怪嘴裏發出遏製不住的笑聲,大笑著反唇相譏:「你居然還敢提什麽世間缺憾……我化形以來遇到的所有痛苦之事,有哪一樁與你無關?」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


    喜怒哀樂、悲歡怨憎、生生死死、真真假假……每一樁、每一件,都在此刻湧上心頭,化為模糊不清的悲聲。


    那縷亡魂浮在陣眼中,雙目空洞,發出和他截然相反的淡漠低語:


    「我給自己那具身外身取名常洪嘉,正是對應『償洪嘉』之意,我想要償還你,閉口禪也好,以幻修幻也好、身外身也好,都是為了助你參悟佛法。一旦你誤以為那具身外身與我無關,回到石洞之中,破了修習的閉口禪,這場身後局才真正成了。


    「蛇妖,你一定奇怪,那具身外身為何落到這個地步……活生生一個人,忽然之間,就成了碎肉白骨。」那和尚輕聲緩道:「我做那具身外身的時候,割肉剔骨,割下來的血肉拿僧袍一裹,借陣法之力成形,這背後其實定下了時限……等時限一到,身外身就會變回破碎血肉。其中的時限,從我在石壁上寫下『渡人』兩字起,到你破閉口禪為止。」那蛇妖靜了好一陣,才仿佛聽明白了話裏的意思,幹涸已久的眼睛裏再度積了水光,行屍走肉一般重複著:「到、我破閉口禪為止……」「如果你不破閉口禪,那具身外身……仍會好好的,這場局……亦不會有浮出水麵的那天。」魏晴嵐來來回回顫聲重複著一句話:「你說,是因為我想破閉口禪,才讓他……」變回當年的那團,裹在僧衣裏的血肉……原來個人命數,萬事已定。常洪嘉是償洪嘉,魏晴嵐是為情難……上天入地,不過是在五指藩籬中來回打轉。怎麽會有人,傻得信了願力?


    和尚豎著右掌,木然念了一聲佛號,金光內外如投石入水一般盪開漣漪:「不管皮囊美醜,剝開來看,都是一樣的白骨血肉,為何看不破皮相呢?人死如燈滅,脫離五濁惡世,以寂滅為樂,為何看不破生死呢?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焰,從渴愛生——」那蛇妖捂著頭,嘴裏發出野獸瀕死一般的哭聲,兩行血淚染紅雙眸。


    另一側,卻是和尚的緩緩低語:「你為什麽看不破呢?」他話音落時,魏晴嵐像中了魔一般,一字一字笑著學他的語調:「哈哈,我為什麽、看不破呢……」四周梵音妙語轟然齊奏,紛紛花雨下不斷閃過菩提寶樹、羅漢真身的殘相。那和尚在殘相下輕聲勸說:「找了這麽多年,因為失而得,為了得而失,常洪嘉是誰、洪嘉是誰,什麽情愛,不都是一場空嗎……「我願日日夜夜,受地獄業火焚身之苦,隻求為你、喝破情愛迷局。」那和尚說著,豎起右掌,身影已淡如輕煙:「願你,得佛祖庇佑,免諸難諸病,不懼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饑饉、牢獄、心魔皆得免除……最終……遮蔽魔障,成就佛法……」那縷殘魂說著,朝前方微微一頷首,臉上神情漸漸模糊不清,但似乎是笑了一下。空洞木訥的一雙眼睛,隔著數千年歲月,再次環顧了一眼塵世,目光中閃過一絲無人解讀得清的複雜神色,愧疚、擔憂、釋然、痛苦、留念……或許都不是。在陣法光芒大熾的時候,就此神魂消散。


    魏晴嵐看著空空蕩蕩的法陣,身上一會熱、一會冷,過了好一會兒,嘴裏才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笑聲。隻剩下他一個人的寂寂荒山,耳邊還不斷響起那人說過的話。


    不都是一場空嗎?


    他一片赤忱,想真心以待每一個人。用盡心力,苦心彌補每一份缺憾。


    三千年煎熬,盤膝坐在雪地,以為總有一天,會大雪消融,迎來爛漫春色。結果不都是一場空嗎?禁語許願,唯恐自己不夠心誠,不都是……空嗎?


    腳下法陣,不知何時變得刺目起來,金光暴漲如柱,與天地相連。光柱中落花如雨,隱隱傳來環佩之聲,無數嗡嗡作響的誦經聲在遠處響起,誦的都是些雲泉結緣境,坐禪觀苦海,閱世似東流——漫天祥雲、瑞氣千條外,隱隱露出靈驚山一角,天女散花、菩提佛光、靈禽翔翥,八部天龍金光灼灼,分列在靈山兩側。滿眼的清靈妙境,聞所未聞的莊嚴寶相,惹得山腳下大小沙彌倉皇跪拜,無數善男信女蜂擁而至。


    魏晴嵐靜靜看著,笑聲喑啞。什麽生死、皮相,什麽赤忱、真心,如采水底月,似捉樹頭風,攬之不可見,尋之不可窮。到頭來萬事隨業轉,愛憎寐夢中。


    都是空,又何必尋呢?


    這妖怪不知想起什麽,看著半空,不知朝誰低低笑道:「你說閉口禪,都是假的。可曾算到……我許了、什麽願嗎?


    「我說,想再見你一麵。


    「閉口禪,當真靈驗。」


    話音落處,那妖怪如釋重負,滿臉笑意。衣袡微擺,像書生抖落畫上的積塵,所有的愛憎悲歡都被他輕輕拂去,不過片刻,就變回了風姿出塵、行有玉聲的穀主。


    他似乎真心實意,朝萬道佛光微微一拜,豎起右掌,姿勢像極了那和尚,看著空中極樂世界的倒影,笑容乎和,一字一字誠心念道:「我、佛、慈、悲……」眼瞼垂下,如同在回味遭逢的每一樁變故、受到的每一絲恩惠。再抬眼時,一雙眼瞳泛著絲絲暗紅的血腥色澤,臉上笑意遮也遮不住:「禁語三千年,誠心許願,確實有求必應。


    「破閉口禪那日,當真見到了故人,不但靈驗……還大出意料之外……我佛慈悲!」隨著這一句說完,魏晴嵐那雙眼睛徹底被染成血紅,從指尖開始溢出縷縷黑色瘴氣,像火焰一般在他手指間跳動。


    那妖怪靜靜看著指尖忽高忽低的黑氣,如同忘記了一旁浩大祥和的佛光法相,垂目笑道:「眾生皮相,白骨髑髏,親疏愛憎,生人過客。」他說的每一個字,均是那和尚的諄諄教誨,然而笑聲冰涼如刀,硬生生透著一股冷意:「歡樂苦短,憂愁實多,千載如流,情意如灰……」五指合攏,絲絲黑氣在掌心匯聚。那雙赤紅的妖瞳隨意一瞥,景象也變得猩紅顛倒,佛光透著魔影,西天恍如血池……既然生死是空,大開殺戒,又有何不可?


    既然是非是空,為善為惡,又有何不同?


    既然情愛是空,還講什麽上報四恩、下濟三途——那妖怪看著一簇黑色火焰突然從他指fèng中竄出,臉上無動於衷。火舌暴漲,頃刻間便將他整條手臂吞噬進漆黑的火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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