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金光大陣下,整座山峰如同被巨鍾兜頭罩下,那妖怪竭盡全力,現猙獰妖相,試了許多回,仍被佛光一次次推回原處,不得已聽完了下一段低語。


    「為什麽你先前有佛緣,後來再算,卻沒有了……蛇妖,我想來想去,都是我誤了你。原本你天性純良,又心無罣礙,假以時日就能去西天淨土,是我多此一舉,用佛珠縛了你,先喚起你爭勝之心,又讓你貪戀起人間。


    「所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良緣善果,皆是順其自然。若非我一念之差,自作聰明,刻意想促成你的佛緣……你本可以修成正果……」魏晴嵐終於忍不住回過頭去,雙目中隻剩絕望之色,慘然笑道:「和尚!可我根本不在乎啊……」然而這每一句,每一字,都未曾傳入那人耳中。


    半空中那縷殘魂,像空殼一樣,複述著生前所留的愧疚心事……隻是說到難以啟齒的地方,聲音一度幾不可聞:「我在大限來臨之前,算出是自己斷送你大好前程……雖然時日無多……無論如何也想挽回大錯,隻能布下身後局。


    「我藉故下山,選中一處洞天福地,以精血元氣開山辟道,引水成溪,催熟辛夷樹種,輾轉多次,將我半生佛經抄本盡數搬來此處,定為鶴返穀,又在山壁兩側雕刻佛像,取名浮屠道……「我把提及閉口禪的幾本抄本放在最上麵,將鶴返穀繪成地圖,夾在戒牒中。依你脾氣,免不得翻找我的舊物,尋去鶴返穀,隻要你看見這些抄本,想起我說過的業力、願力,必定會修習閉口禪。其實願力不過是虛無縹緲之事,隻有減少口業、了悟禪理才是真的。蛇妖,你跳脫不羈……禁語對你的佛緣好。」魏晴嵐木然站著,血淚流得太多,已經無淚可流。他呆滯地抱著那具殘屍,仿佛已被佛緣這兩個字徹底壓垮,任耳邊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一口氣說了下去。


    「可佛緣……何其難得。」


    「我算來算去,隻憑閉口禪恐怕還不夠改命……於是在浮屠道另一頭掘出深坑,移來細沙,將隨身白傘傘骨向外翻折,埋在沙池最深處……「白傘原本是用來遮蔽魔障的,我將它翻轉了一麵,就變成催生幻象的邪器。沙池無數幻象,都是因它而起,稍有不慎,便會困在裏麵。


    「我留的抄本,有半數都在講以幻修幻,還特意在地圖上拿硃筆註明,池中塵緣幻象如恆河沙數,故名沙池,為的就是引你去沙池憑弔舊事。看多了幻象魔障,自然能見真本性……多看幾回,它就困不住你了。」半空中那道殘魂說到這兒,聲音放得極輕,透過那雙空洞的眼睛,依稀可以猜出他當年封死石洞時,眼底泛起的凜然神色:「我知道你不好受,可生老病死,愛憎情關,春去秋來,都是再尋常不過的。我對自己的生死看得極輕,你也早該放下了……」魏晴嵐良久才有了反應,他怔怔看了一眼半空中的人影,仿佛在回味有生以來感受到的第一絲人間溫情,又如同在重溫此生此世遇見的所有痛苦魔障,表情剎那之間居然變得有些扭曲,直至看見懷中常洪嘉的殘屍才恢復木訥,嘴唇翕張,顫聲笑道:「大師,說得輕巧。你把情字……說得太輕,說放就放……真是……」這短短幾句話,竟是夾雜了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冰冷怒意,甚至第一次尊稱那人,喊他大師,眼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酸澀難忍,卻恥於在那人麵前失聲痛哭。


    原來閉口禪是算計,沙池憑弔也是算計!


    這也算是佛門慈悲嗎?為他算盡身後事,為他而死……卻讓他味盡悽慘荒涼!


    和他比起來,還是那呆子……呆子……也曾問過……情字,為何太輕了?


    那妖怪想到這裏,身形又是一晃,隻是想到懷裏攬著的屍骸,硬生生站穩,竭盡全力地抓著腦海深處的一絲暖意。


    這世上,有人在乎過他的喜怒哀樂;一遍遍地說自己想做人,有人聽進過耳中;有人說過,為君一言,搏轉九天,而不是一遍遍念叨佛緣。


    「大師說得,再天花亂墜,我……也不稀罕……」他本想接著說下去,比起佛緣,常洪嘉那呆子要重要得多。不單是常洪嘉,將他害到如此淒涼地步的和尚,甚至是這世上的每一個人、每一樁事,都比佛緣要有分量得多。


    明明說過無數回,隻是和尚從不曾在意……


    正失神間,聽見沉默了好一會的亡魂,低低續道:「未免你看不穿,在最後幾日,我布下了最後一步棋。」那妖怪呆了一呆,忍不住抬起頭來,茫然笑了,像是猜不出那人還會布下什麽陷阱。讓他再禁語三千年?再整日整日地待在沙池?


    沒等理出個頭緒,便聽和尚輕聲道:「你那時還重傷未醒,我把佛牒和幾樣身外物收入包袱,放在你手邊。臨行前,為你我算了最後一回凶吉,算得你三千年後,將有呼風喚雨、通天徹地之能,是吉兆。


    「我自己卻占得一段佛偈……『似僧有發,似俗無家,做夢中夢,悟身外身。』正好對應了我接下來要做的一件事。


    「迦葉寺僧人剃度落下的頭髮,由皈依師挑出一縷fèng入布囊。我那日燒掉占辭,從恩師手中領回頭髮,到孤崖上尋了一處石洞,布下阻攔進出的第一道法陣,又拿自身精魂煉成第二道法陣,留下這些話,等數千年後,機緣一到,讓陣中殘魂告知你原委。


    「等再過一個時辰,我將第三道法陣畫全,便會用匕首割肉剔骨,放盡血水,淋在陣眼上,和剃度時剃掉的頭髮一塊,做成一具身外身。


    「蛇妖,我害你滯留塵世,無緣大道……隻能想出這個法子還你。我會割盡血肉,直到無力落刃為止,不入輪迴,把殘魂散魄一併封入這具身外身。數千年之後,待血肉凝結,魂魄穩固,他會借著陣法之力,再世為人。


    「我備好了一件布衣,寫著這嬰兒的身世來歷、俗家姓名,準備用它來包裹血肉。等這具身外身出現在迦葉寺地界,多半會被寺裏收養,做個小沙彌……他比我多了一縷頭髮,命帶煩惱,遲早會入世,與你相見。」那蛇妖愣愣聽著,眼睛是濃稠的霧色,和死一般的寂靜。他呆滯地低下頭去,手上殘屍身上裹著一件布衣,衣上滿是汙血,要仔細分辨,才辨出那是一件破爛的僧衣。餘光盡處,還依稀能認出衣角上的一行小字,寫的是此兒父母雙亡、恰值荒年,親朋無力撫養,求寺廟收留雲雲的字樣,字字皆是故人筆跡。


    「和尚,你又拿障眼法騙人了,還打算騙我不成?」那妖怪聲音嘶啞,幾不可聞地慘笑起來,嘴唇微顫,竟是誦讀起白傘蓋神咒。淚眼模糊中,以為那件破爛衣衫能慢慢化成常洪嘉常穿的樸素布袍,隻是眨了好幾回眼睛,眼前依舊是一件染血僧衣。


    等一段佛咒結巴念完,他望著這件裹了白骨的帶血僧衣,如同望著整個阿鼻地獄,眼淚滾落時,嘴裏終究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哈,洪嘉?常洪嘉?」過了一陣子,笑聲越來越大,陣法之中都是他癲狂大笑的聲音。人往後退了半步,讓懷中屍骸落回血泊中,自己化作一道墨綠妖光,在四麵光壁上殊死衝撞,竟將法陣撞得簌簌顫抖。


    金光籠罩下,那縷殘魂還在不住低語:「蛇妖,你那時不能化人,我在你頭上點下佛印,你還記得嗎?」蛇妖四麵碰壁,身上傷痕漸多,眼睛如枯槁一般,聽到這句低語,牙關深處又擠出一陣痛苦至極的狂笑聲!


    「洪嘉、洪嘉大師——!哈哈哈,哈哈哈哈!」「點下佛印的時候,我將半數修為渡了給你,一是想助你變回人形……二來幾位師弟看你體內有了佛門法力,就不會太過刁難。誰能猜到不久之後,這點佛印,還派上了別的用場。


    「它是我咬破指尖,用鮮血點就。那具身外身,也是拿我血肉殘魂所做,所謂血肉相連……以後相見,那具化身,免不了對你多加親近。


    「蛇妖,都是假的。」


    妖氣之中,過了許久才傳來魏晴嵐喘不過氣似的笑聲:「都是、假的。」那妖怪過了一陣子,又自顧自地把這句話毫無起伏地重複了一遍:「都是假的……」話音落時,語氣中再次帶上了壓抑不住的笑意:「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是假的,都是騙我的……哈哈哈哈……」那笑聲起先極低,若不是和尚此時沉默了一陣,這陣笑聲幾乎無人能聽見,那是從胸腔最深處發出的含糊不清的低笑。隨著這越來越大、逐漸失去理智的淒涼笑聲,四周妖氛沖天,樹枝土石被颶風颳得向空中捲去,一度蓋住頭頂佛光!


    和尚恰好在魏晴嵐笑得眼眶通紅時開口:「你看到那具身外身,恐怕會誤以為是我投胎轉世了。這也難怪,他的血肉皮囊就是我的血肉皮囊,他的魂魄就是我的魂魄。血肉相吸,佛印之力,他對你、肯定比我對你……要好得多。」不知為何,哪怕魏晴嵐神智已失,這些低語仍穿透陣陣狂笑聲,一字一字傳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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