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手上黑焰熊熊火勢,魏晴嵐腳下亦開始出現零星的黑火,火舌像黑蓮一般綻開重重焰瓣,將他衣物髮絲徹底點燃。


    「你說一切是空,讓我珍惜佛緣,」那妖怪立在火焰之間,他仰頭站著,麵目於是看不真切,「佛緣,不也是空嗎?你又為何看不破呢?」那妖怪冷笑著問完這幾句,渾身上下都被這股黑焰埋葬,衣襟焚毀的地方已露出斑斑蛇鱗。究竟誰更執迷不悟,誰更執著呢?記憶深處依稀還有誰的聲音:說對一處,我給你磕一個響頭,說不過我,你給我磕一個響頭。


    然而錯到這個地步,磕頭又有什麽用。


    不願受人擺布,不願讓故人稱心如意。那妖怪垂下眼瞼,任漆黑火焰煆燒軀殼,在空無一物的胸膛裏生根。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半空之中,早已不剩什麽法相真身,暗紅雲層裏雷電蜿蜒,身姿詭麗的漆黑墨蓮在昏沉天幕下逐漸合攏,金光魔氣此消彼長,不多時,墨蓮便再次怒放開來,火舌化作的焰瓣四處散落,將所剩無多暗淡佛光焚燒殆盡。


    等光芒散去,黑蓮中心多了極陌生的一個人,玉麵薄唇,猩紅雙眸,一身綠袍深如墨色,五官像極了魏晴嵐,隻是額上那點佛印,化作了一道暗紅魔痕,像傷口一樣豎著劃過眉宇之間,眼中盡是森森寒意。初生魔頭,魔威之大,連山腳最德高望重的老僧亦後退了半步。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那魔頭指尖一動,黑色火舌再次墜落,將腳下這座荒山、連帶著山上每一株糙木、每一點血肉、每一塊石礫,都燒成灰。


    山腳下的僧人、信徒有心想救火的,然而卻比不上大火蔓延的速度。不一會兒,這座山嶺便像被憑空移走一般,燒得幹幹淨淨……當眾人再次抬頭看時,早已不見了那魔頭。


    第十章


    魏晴嵐已不記得在這裏待了多久,甚至不記得為什麽會選在破落醫館落腳,隻知道依稀又過了一年,簷外是大雪天。


    此地是山腳小鎮,人人靠山吃山,以採藥為生。四麵八方每戶人家都曬著藥材,即便收進了屋,中藥味還彌留不散。


    成魔那日,昏頭暈腦,不知怎麽就來了這裏,明明不遠處是鶴返穀,再往東走,聽說還有萬妖之國、幽冥魔都,偏偏挑中了這麽一間荒廢許久的醫館。別處太多傷心事,他落在院中,自己尋了一把交椅坐下,決心把這裏當自己的洞府。


    頭一年,魏穀主搬了椅子坐在堂前,靜靜盯著院門,院門緊鎖,也不知道院主人何時才回來,眨眼間就換了四季。


    再一年,擦拭了院中石墩,趴在那裏守到歲尾。


    又過幾年,無人打擾,漸漸就變回原形,盤在樑上打盹。要嘛含了積雪,一樣樣地擦拭桌椅瓢盆。


    再往後也有故人尋來,滿身狐臊臭味,讓他看肩頭打盹的那隻小狐。


    也有些奇形怪狀的鬼魅,三跪九叩,請他去哪裏的疆土統率一方,被他趕走。


    心中雖空空一片,時常記不起往事,但從未做過一場噩夢。每日清閑無事,簡直再快活不過了。


    這日聽到院外有爆竹聲,知道又到了除夕,化成蛇身,趴在簷瓦上,數著雪地上的紅紙,閉上眼睛又是一覺好眠。睡醒後爬回屋裏,到處找紅封銅板,好不容易變出一枚孔方兄,用毒牙叼著封進紅封裏,拱進瓷枕下,忽然又忘了是要給誰的。


    發了好久的呆,還是渾身發抖,隻好盤在楊邊又睡了一覺,蒙頭大睡,醒來時又很快活。


    這一年,院外的鞭炮聲早早地就停了,他設下結界,盤在院牆上數雪地上落的紅紙,從街這頭數到另一頭,門外忽然多了一尾青綠色的小蛇,順著牆根一路爬上門檻,像沒遇上結界似的,從門fèng裏一點一點擠了進來。


    一進了門,就激動地用尾巴拍打雪地,朝著他不住地發出嘶嘶聲,眼裏還流出幾滴眼淚。明明素不相識。


    那小蛇生怕他看不見自己,拚命往院牆上爬,好像想湊近一點,剛爬上幾尺,魏晴嵐就忍不住拿蛇尾一掃,把它掃落在地上。


    那小蛇掉在積雪裏,竟是從頭到尾都被埋進了雪裏,扭頭擺尾,好不容易才把頭拱出雪外,朝他嘶嘶叫著,不停地用尾巴拍打地麵,還想往牆上爬,被魏晴嵐一口氣吹出老遠,才可憐兮兮地縮到牆角。


    這一夜,魏穀主頭一次睡不安穩,睜眼看時,雪越下越大,白天闖進來的那條小蛇蜷在水缸蓋板上,半個水缸被埋進了皚皚白雪中,入侵者筷子粗細的蛇身上,蓋上了大大小小的雪花,露在目光中的蛇鱗大多殘缺不全,尤其是蛇腹,已經不剩什麽好肉,也不知道它爬了多久,走了多少裏路。


    就這樣打量了幾眼,小蛇突然驚醒了,見他變回人形,就站在不遠處,又想湊過來,親昵地蹭他。


    魏晴嵐皺著眉避開。「你能破我的結界,究竟是什麽來頭。」那小蛇先是一驚,隨即忙不迭地嘶嘶叫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山頭的蛇語,魏晴嵐聽了半天,也聽不出個究竟,隻是冷然看著。


    小蛇見他不懂,又急得蛇尾兩拍,半天才突然想到什麽,在雪地上以身軀比劃起來,先是艱難寫了一個「內」,不到片刻後寫了一個「丹」字。


    「你是說靠著內丹之力。」


    青腹小蛇連連點頭,蛇尾拍打,濺起細碎雪花。魏晴嵐沉默一陣,定睛打量它蛇腹中的那顆內丹,半晌開口問道:「這顆內丹,妖氣和我同出一脈……你的魂魄,卻是人的魂魄……」青腹小蛇急得直發抖,接連在雪地中寫下四個歪斜的大字:是穀主的。


    魏晴嵐垂目凝視了一陣:「你說內丹不是你的,是你穀主的。」小蛇再度點頭,又欣喜地想竄到他身旁,魏晴嵐側身避開,坐到落了積雪的石墩上,輕聲道:「你穀主是誰?」小蛇身形一僵,嘶嘶叫著,卻說不出話來。


    寥寥數句中,魏晴嵐已把情形猜了個大概。這人魂魄不齊,早該死的,多虧因緣際會,得了它穀主的內丹,危急關頭保住了一絲魂魄,融在內丹中,變成這等末微小妖。


    「他被你偷去了內丹,真是可憐。」


    他說到這裏,沉吟片刻,才淡淡道:「不過你不能說話的滋味也不好受……」小蛇渾身一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像是又要落淚。


    那魔頭喃喃自語起來:「不能說話的滋味,實在是……」話到一半時,又怔怔搖了搖頭,「我沒有遇上過。」魏晴嵐才說了幾句話,頭竟是隱隱作痛起來,氣急敗壞地站起,一抖積雪,大步走進廳堂。青皮小蛇嚇了一跳,瞪圓了豎瞳,隨即緊緊跟了上來,身後積雪分開一道窄窄的痕跡。


    等魏晴嵐跨過門檻,小蛇看見,也想爬進檻內,誰知一陣妖風颳過,把它颳得打了兩個旋兒朝天掉在雪堆上,等它好不容易扭動著翻過身來,房門已經合攏了。小蛇圍著屋子四處找fèng,想尋個老鼠洞鑽進去,誰知鑽到一半就被彈了出來,這才知道屋裏又布下了新的結界。


    外頭寒風陣陣,小蛇不斷地用尾巴和頭撞著門板,嘶嘶叫著,激動之下全身鱗片微張。魏晴嵐聽見動靜,一時間頭痛欲裂,捏著木桌一角強自入定,等魔功運轉幾周天,疲憊不堪地睜開眼睛,門外叩門的聲音還斷斷續續地響著,隻是一聲比一聲慢。


    魏穀主開門時,那小蛇仍在拿它最硬的額頭一下下撞門板,發出沉悶的響聲,門板一開,這傢夥收力不及,狼狽不堪地倒在門檻上,豎瞳發著光,似乎沒想到他肯開門。


    魏晴嵐痛如刀割,隻覺得腦袋裏裝了許多東西,脹痛難忍,恨不得四處撞一撞,拿硬物敲打一番,好不容易才避開湊了過來的小蛇。


    「我開門——可不是想收留你!我是看不慣別人被擋在外麵,怎麽也進不去。」他想到這裏,眼睛不知為何忽然一酸,「雖然我沒有遇上過,可一想到人被攔在外麵,進不去的滋味……」小蛇似乎知道他是在說數千年前被擋在石洞外的事情,一雙豎瞳竟然也跟著泛起淚花,嘴裏發出低回的聲音。


    那魔頭剛說完便回過神來,仿佛覺得有失顏麵,一言不發地走回桌旁,自己生悶氣。


    那條小蛇癡癡看了他一會,像是想通了什麽,匆匆遊過來,輕輕蹭著魏晴嵐。魏晴嵐低下頭去,正好撞上小蛇癡得灼人的目光,微微一怔,剛想說些什麽,小蛇嘴裏已吐出了一顆色澤暗淡的內丹,托在蛇信上,拚命往上遞去。


    魏晴嵐錯愕之下,竟是說不出話來。


    小蛇內丹離體,渾身簌簌發抖,仍努力抬高了頭,猩紅分叉上托著碧綠內丹,示好地想獻給那魔頭。


    魏晴嵐臉色徹底變了,低吼道:「這是做什麽?」他見小蛇嚇得縮作一團,怒容更甚,聲音如凜冽寒霜,一字字從牙fèng中擠出:「收回去。」屋外狂風大作,陣陣風雪不停拍打著門窗,小蛇見殷切獻錯了地方,隻得把內丹重新咽下。吞的時候太過狼狽,還噎得青色蛇皮又綠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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