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洪嘉愣了一瞬,正對上青年那雙極為年輕的眼睛,隻長及背部的髮絲高高束成在腦後,左右瀏海都黏在鬢角,額頭袒露著,上麵白皙光潔,並沒有佛印。


    常洪嘉靜了片刻,才慢慢露出一個微笑,輕聲道:「穀主,我是洪嘉。」那人皺著眉頭,鄙夷不屑都赤裸裸寫在臉上。常洪嘉試探地走過去,伸手去解佛珠的時候,魏晴嵐突然從嘴裏伸出鮮紅的信子,像蛇類一樣,舌尖分叉,隻差半寸就碰上常洪嘉的側臉,見把常洪嘉嚇得變了臉色,竟是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


    等常洪嘉回過神來,首先留意到的便是他的無聲笑,心中一凜,聲音又放柔了幾分:「穀主,聽銀鎮,鶴返穀,常洪嘉,您還記得嗎?」那人歪著頭,惡毒地眯著眼睛,仍不出聲,僅用腹語嘲道:「和尚,你又在玩什麽把戲?」常洪嘉尷尬地笑了兩聲,自去扯那串佛珠,豈料費了老大的勁,佛珠卻猶如鐵鑄銅澆。他想了想,從常用的針囊裏取出長針,接連紮在那人神門、合穀、勞宮、極泉四穴上。魏晴嵐吃了一驚,胡亂扭動起來,合抱粗細的樹幹被他晃得枝搖葉落。


    常洪嘉還想下針,見他奮力閃躲,試著寬慰道:「穀主,這些都是提神醒腦的穴位。您在沙池上撫琴,不小心入了魔……」他還想說些什麽,魏晴嵐突然用額頭猛撞了他一下。常洪嘉猝不及防,被撞得眼冒金星,用手去摸的時候才發現破皮見血了。那人高高揚著眉毛,笑得萬分可惡,明明是額頭撞額頭,他卻安然無恙。


    常洪嘉用袖角捂著傷處,憤憤道:「穀主,現在不是胡鬧的時候……」他才說了半句,就醒悟過來,遲疑地看了魏晴嵐一眼:「洪嘉冒犯了。」那年輕妖怪眯著眼睛,眼神四處亂轉,心猿意馬,偏偏不再看他。常洪嘉束手無策地站在一旁,過了半天,才扶著樹幹苦笑了一下。他想起黑蝮蛇也進了此地,獨自往南又走了一段,專往糙叢茂盛的地方找,尋了半天,回過頭一看,發現魏晴嵐也累得不輕,氣喘籲籲地閉著眼睛。


    常洪嘉怔怔地看了他一會,似乎還未習慣這人會喜會怒、行無禁忌的狂態,往前走了幾步,隨手摺了一根碧綠竹枝,在糙甸中來回撥著,想找到那尾黑蛇。糙尖上的水珠飛濺起來,又是一陣愜懷涼意。


    正出神間,忽然聽見魏晴嵐的聲音:「和尚!出來!和尚!」他往回看的時候,發現那人無聊得緊,用腹語在大喊大叫。


    常洪嘉急忙走到樹下,小聲說:「穀主,有洪嘉在。」魏晴嵐看著遠處,窮極無聊地瞪著眼睛,仍用腹語道:「去把那禿驢叫過來!」見他不動,又頤指氣使了了一句:「去啊?」常洪嘉站在不動,許久才微微笑道:「穀主可是沒有事做?」說著,捏著竹枝,看著樹上隱隱的花苞,輕聲笑說:「洪嘉幼時也曾學過觀音靈感課和地藏占查,能測凶吉前程,不如給穀主測一卦?」那人終於安靜下來,不置可否地看著他,許久才用腹語問:「測我什麽?」常洪嘉輕笑道:「測你三千年後,是何成就。」魏晴嵐登時饒有興致起來:「我是何成就?是不是神通廣大?」常洪嘉點點頭,眼神不知不覺變得柔和:「三千年後,穀主神通廣大,樂善好施,有呼風喚雨、通天徹地之能。」「我住在何處?」


    常洪嘉輕聲道:「聽銀鎮向南十裏,有山穀名鶴返,穀中遍生奇花異糙。穀主便住在那裏。」那人聽得誌得意滿,眯著眼睛笑了:「那我豈不是很威風!快算算三千年後,那禿驢是何德行,是不是比我差一些?」常洪嘉愣在那裏,斟酌良久,方道:「大師似乎……已經圓寂了。」魏晴嵐怔了一下,仍沒反應過來:「你是說,到那時,和尚已經死了?」常洪嘉見他滿臉茫然,一時無言以對,忖度片刻,才低聲解釋道:「人命終有盡時,不能都像穀主一般長壽,彼此相伴,最多不過百十年。」魏晴嵐臉色忽然陰沉下來,眼神陰鷙地盯著腳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常洪嘉見他臉上烏雲密布、顯是不快,強笑道:「穀主不是說三千年後,很威風嗎?」他說著,大著膽子笑問:「那穀主可曾想過,免去中間的修煉渡劫之苦,直接去往三千年後?」竹林間細雨濛濛,霧氣湧動。那人一動不動地被綁在樹上,眉頭緊蹙,常洪嘉正以為他會斟酌一二,魏晴嵐卻斷然道:「不去!和尚要是死了,我一個人威風,有什麽意思!」第二章


    常洪嘉聽得怔忡,幾不可聞地問:「如果我說,眼前所見的故人舊景,都不過是心魔作祟,唯有三千年後……才是真的。」「那也不去!」魏晴嵐僅以腹語應對,語氣不含抑揚,唯有神色喜怒分明。


    常洪嘉見他一副鑽了牛角尖的樣子,氣鼓鼓地捆在那裏,自己和自己嘔著氣,隻好陪著又靜站了一會。等到林中細雨停了,驟然看見一襲灰袍的和尚,撐著一把七八成新的白紙傘,拎著食盒往這邊來了。


    魏晴嵐一下子精神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邊,和尚剛一走近,他就用腹語憤憤道:「和尚,他說你是假的!」直到此時,常洪嘉才真正麵對麵看清那人模樣。那和尚莫約三十出頭的年紀,眼睛漆黑沉靜,僧衣半舊,熨洗得極幹淨,嘴角笑意淡淡的,要靠近了,才看得出他在笑。


    常洪嘉如臨大敵,神色肅穆地守在一旁。和尚聽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隻是微微一笑:「是真是假隻在你一念之間。蛇妖,你自己又是如何想的?」魏晴嵐登時長籲了一口氣,揚著眉毛,挑釁似的瞪了常洪嘉一眼:「自然是真的,那些胡說八道的話,我才不信呢!」旋而又去罵那和尚,「雨都停了,你還撐什麽傘,真是和尚梳頭,多此一舉。」「今日要講的,正是這白傘。」和尚笑著,聲音如靜水流深,一字一字娓娓道來。


    「釋家把白傘奉為五佛頂,有遮蔽魔障,庇佑佛法之意。我佛慈悲,傳大白傘蓋神咒於婆娑世界。常誦此咒,能免除諸難、諸病,驅散一切邪魔。」他撐著傘,在細雨初霽的竹林裏,徐徐講了一陣何為蓮上傘、何為五佛頂,又說起菩薩願以白淨慈悲之傘庇護眾生的大誓大願,聽他說佛,恍如一陣滌塵細雨,從從容容地落了下來。


    和尚說到晦澀處,見魏晴嵐心不在焉,一笑了之,朝上指了指不曾散去的雨雲:「蛇妖,今夜會有一場暴雨,你若肯隨我誦讀白傘蓋佛咒,我就把傘留下。」魏晴嵐哼了一聲,把頭扭到一邊。和尚又是一笑,雙手合十,低低念了起來:「唵,阿那隸,毗舍提,鞞羅跋闍羅陀唎。盤陀盤陀你,跋闍羅謗尼泮,虎吽都嚧甕泮,莎婆訶……」魏晴嵐擰緊了眉,竹林間處處回盪著那人的誦經聲,像是在古洞點燭時,窺見石壁上含笑的佛像,又像是枕臂而臥,看到樑上有數隻山雀在檀香白霧中打盹。


    佛音落時,隻見和尚手一張,那柄舊傘便浮到半空,滴溜溜地打轉,慢慢化作一頂通體雪白的九層羅蓋。那和尚的笑聲似乎又低沉了些:「果真不願?」魏晴嵐幹瞪著眼睛,突然用腹語飛快地跟著他念了一遍。


    和尚眼中不由多了些模糊的笑意,手輕輕一擺,那柄羅蓋傘便移到魏晴嵐頭頂,白色佛光縈繞不散,把他團團罩在傘下。


    和尚拎著食盒,轉身走了兩三步,忽然又停了下來,回頭看著魏晴嵐,眼睛雖是沉靜,卻笑意隱隱:「我願你得佛祖庇佑,能免諸難諸病,不懼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饑饉、牢獄、心魔皆得免除。最終遮蔽魔障,成就佛法。」說著,仍是單掌豎在胸前,笑著,微微一頷首。


    魏晴嵐一時臉漲得通紅,明知他意指白傘,心中卻莫名一動,倉促別過臉。


    那和尚提著食盒,直行到常洪嘉身旁,這才停下,把食盒雙手遞過,淡淡笑道:「蛇妖日食八兩,還請施主代勞了。」常洪嘉慌忙接了,等和尚去遠,方才回神。


    「我不用你喂,」魏晴嵐顯然對他怒氣未平,趾高氣揚地瞪了他一眼:「你剛才騙了人!哪裏來的三千年後,哪有什麽撒手歸去……」常洪嘉默然站著,伸手把食盒一層一層打開,拿起瓷碗筷著,似乎要喂,忽然又住了手。「那穀主為何隻敢用腹語?」魏晴嵐彷佛被踩了尾巴,沉著臉答:「我變化不全,天生啞疾,那又如何?」常洪嘉踟躕了一會,終究還是拿去竹筷,夾一筷素菜恭恭敬敬送到他嘴邊,看著他吃完,才低聲笑了笑:「穀主從未得過啞疾,隻是修了閉口禪。沉迷幻境,仍唯恐破戒。」魏晴嵐隻顧著吃,也許是做飯的人不同,讓這吃的人這般狼吞虎咽。常洪嘉慢慢餵他吃完,收撿起食盒,扶著樹站了一會,呆看著那人出神,忽地又笑了:「穀主為誰在修閉口禪?」魏晴嵐驟然生出幾分真怒。原本水清竹碧人如朗月的美景,竟隨著他的喜怒颯颯颳起風來,常洪嘉看了看天色,平平淡淡地笑著問:「穀主又為誰而摶轉?」他雖然在問,卻不是真想知道。


    魏晴嵐正要反唇相譏,常洪嘉先行了一禮,拾起竹枝,依舊往糙叢深處走去。他拿竹枝來回撥著,翻來覆去地找,卻始終不見糙木豐饒處藏了什麽黑蛇。轉瞬之間,林中天色已經徹底陰沉了下來,雨雲越聚越多,風從竹林間穿過,帶出呼嘯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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