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洪嘉仍無動於衷地往竹林深處走去,頭頂天幕深如墨色,漸漸有零落稀疏的雨點砸下來。魏晴嵐得一傘遮身,倒不怎麽擔心,在樹上稍稍動了動,換了個不費勁的姿勢,饒有興致地賞起雨來。


    雨簾中,略有些掉漆的食盒上慢慢滾滿了水珠子,鬆軟的泥土間有新筍破土而出,偶有倒向一側的成竹,斷裂的竹節中被無根水注滿,滿山春意將盡,隻有這一片竹林,猶在妝點春色。


    初下時,這陣夜雨並非聲色俱厲,它隨風而來,斷斷續續地下著,刮一陣風,落一陣歪歪斜斜的雨。又過了片刻,才開始變得密集,灰濛濛的雨線,從九霄而上,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漫天都是淒迷的雨勢。


    擱在食盒上的瓷碗被雨水敲得叮咚作響,不一會兒積水就從碗裏溢了出來。魏晴嵐看著夜中竹影,在四麵來風、潑天雨幕間,一身瘦骨勁節越發瀟瀟灑灑,渾如水墨丹青一般,不由眯起了眼睛。


    孰料半個時辰之後,夜色又深了幾分,雨越下越大,再不見什麽詩情畫意。


    一片漆黑中,簇簇竹葉低垂著頭,雨水接連不斷地順著葉尖淌下來,斜飛的雨絲甚至連傘下也不能倖免。魏晴嵐仰頭看了一會,見這陣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知想起什麽,忽地皺起眉頭。常洪嘉仍沒有回來。


    那妖怪不安地等了一陣,他還沒有回來。


    直到後半夜,竹林間才響起常洪嘉沉重遲疑的腳步聲。


    魏晴嵐吃力地往後看,望見常洪嘉遠遠地扶著竹幹,狼狽地站在雨中,從頭到腳都在往下滴水,一張臉凍得發白,卻沒有什麽表情。大雨傾盆,隻有白傘下還留著一方晴空,把瀟瀟雨聲都隔絕在外。


    常洪嘉視若無睹,在遠處站了一會,自顧自地坐了下來,時不時用已經濕透的袖角把臉上的雨水細細揩去。


    魏晴嵐偏過頭,又裝作饒有興致地賞起雨景,隻是視線有意無意地總往後掠去,沒等多久,看常洪嘉仍不肯靠過來,就忍不住暴跳如雷:「這裏不是有傘嗎?」常洪嘉正擦著臉,聞言呆了一呆,忽然笑了。彷佛是初見那年,這人從火海那頭走來,臉上雖是不耐,眼底卻藏了不忍。隻是不忍和動心,未免差得太遠。


    魏晴嵐見他還是不動,氣得雙唇緊抿,一個勁地用眼睛兇狠地瞪他。


    常洪嘉這才起身,一邊拍著泥水糙屑,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他不敢湊到傘下,而是隔了一步,在那株辛夷下避雨。


    越來越大的雨,澆得衣衫冰冷如鐵。受不住風雨的辛夷花簌簌落下來,積水漸漲。樹下避雨的兩個人,漸漸被一汪綠水環繞。


    常洪嘉聽見自己凍得不輕的粗喘聲,忽然低笑:「說不定,這是洪嘉自己的夢。」一抬頭,才發現那妖怪緊鎖著眉,不悅地看著他。


    常洪嘉笑著問:「這究竟是穀主的夢,還是我的夢?」拂曉時分,這場急雨方停了。


    常洪嘉去水邊捶洗外袍,洗漱後,拿著外袍回來,在辛夷樹下挑了一根枝杈晾好。


    還在攤扯衣物的時候,突然聽見那妖怪重重地哼了一聲,原來衣袍還未擰幹,水滴滴答答落在魏晴嵐右肩。常洪嘉並不如何害怕,隻把外袍往外又挪了挪。


    待到和尚來取傘的時候,常洪嘉藉口離開。一場大雨過後,竹林中濕氣重重,平地幾成河澤,叢叢青糙東倒西斜地泡在水裏,晨嵐漸起,金光灑落,遠遠聽見那兩人說經論法的聲音,和這雨後竹林渾融一體,心中倏地一空,久久不能釋懷。


    常洪嘉便這樣漫無目的地且停且走,看著種種清幽美景,彷佛沒看到一般。鶴返穀已經是與世隔絕的人間仙境,幻境中更如黃帝華胥之夢,無數憂愁煩惱皆得償所願。


    人人皆得償所願,唯有他心事重重。


    每到靜謐無聲時,便總想起那妖怪的話來:「和尚要是死了,我一個人威風……」那一刻落寞神情,彷佛真是三千年後,穀主所說。


    他在林中兜兜轉轉繞了一圈,等回到原處,竟看見和尚把魏晴嵐從樹上解了下來。那妖怪在樹下一個勁地摩拳擦掌,掄轉手臂,擺出一副要比武的架式。


    和尚聽見腳步聲,朝他微微頷首,淡笑道:「蛇妖與我見解不同,孰是孰非,理應見個真章。」那妖怪用手揉了揉後頸,明明被捆了好幾日,桀驁不馴的脾氣倒越來越大,聞言左右掌心一抵,突然挾一陣妖風撲了上來。


    和尚仍是沉靜如水,直到魏晴嵐近了,才一撩僧衣下襬,右腳踏在一根杯口粗細的碧竹上,左腳隨即往左一蹬,藉著竹枝的韌勁,兔起鶻落間往上竄了丈許,聲音從上方悠悠傳來:「施主,煩請後退五步。」常洪嘉呆看著魏晴嵐也朝上一躍,等到真要退了,頭頂已簌簌落了一陣竹葉細雨,每一片葉子都通體碧綠,彷佛有一注沸水,泡得茶葉沉浮舒捲,從高處盤旋而下,把視線遮了七八分。


    他一手去擋落葉,一手扶著竹枝,隻聽見和尚在半空悠然道:「蛇妖,助人者自助。」另一頭卻是魏晴嵐聽不出抑揚頓挫的腹語聲:「紅塵便是苦海,那麽多人,哪裏助得過來?」對答之間,隻聽見風聲颯颯,人影分合,手上已過了四五招。和尚聲音平和,依然是娓娓道來:「我輩雖以渡眾生為願,但落到小處,助相遇之人,不過舉手之勞。對你而言,又有何難?」那妖怪嗤了一聲,舉手如風,依稀看見他墨綠色的衣影一掠:「明明是你說的,富貴貧賤都是自身果報,自己不消受,還要我去助,難道不是違了你的佛法?」和尚從容避開,右手攀住青竹,腳在竹枝上一點,騰躍間又避過魏晴嵐的掃腿:「你若真助得了他,說明他冥冥之中該有此善報。心懷慈悲,總不為過。」「要是他們反咬你一口呢?要是他們恩將仇報?」「助人怎能求報。」


    常洪嘉在竹下見他們各執己見,人影乍分乍合,已看不真切,急急勸了幾句,卻無人肯聽。此時忽聽和尚溫聲道:「既然如此,還像過去那樣,登頂即是我對。」「落地即是我對。」


    常洪嘉怔然立在竹下,看見魏晴嵐雙腿絞著一根細竹停在半空,額角出汗,胸口起伏,明明落了敗象,眼睛卻湛然發光,眼底有一抹藏得極深的喜色,種種悲痛眷戀失而復得酣醉沉迷,都在那雙深綠如墨的眼眸中,再想細看的時候,那妖怪已轉過身去,跟著那和尚向上振臂一躍。


    僧袍被風鼓滿、念珠劈啪作響間,和尚往上又攀了兩丈,眼看著碧竹頂端近在咫尺,魏晴嵐猛地伸手去拽,仍差著數寸,晃了兩下竹幹,也於事無補,無計可施之下,一掌將翠竹劈折。


    那和尚這才直直往下墜去,在半空中方身形一轉,僧袍下襬一揚,人已攀住另一根竹枝,再次往上攀爬。魏晴嵐已覓得訣竅,瞅個空檔,手肘一拐,將翠竹擊折,待和尚上了第三根竹子,復伸手一擰,輕易將竹幹擰裂,一根根竹片縱向斷開,嘩的一聲向一旁倒去。


    隻是這一次,和尚還順著碧綠竹幹向前疾步而行。倒下的竹身很快撞在了亭亭而生的另外幾株成竹上,群竹簌簌搖擺,竟把這墜落之勢緩了一緩,斷竹緊接著又是一偏,倒在辛夷樹樹幹上,恰好卡進繁茂的枝杈。


    那和尚僧袖向後一甩,竟是負著雙手,腳下不停,片刻之間便站在了那株翠竹盡頭。四麵八方,都是葳蕤蔥蘢的鳳尾竹,比肩而生,聚而成林。他就這樣靜靜站了一會,才淡笑著回過頭來,視線落在那妖怪臉上。


    他果然仍是憤憤不平,橫眉豎目,輸得不情不願。


    和尚看了幾眼,笑意似乎濃了幾分,溫聲道:「孤竹雖斷,所扶者眾,故能不倒。蛇妖,助人者自助,我為助眾生,自有眾生助我。我向四麵八方而倒,四麵八方皆有助我之人。你難道不想生在這樣的承平盛世?」魏晴嵐一臉不屑一顧,大步走到辛夷樹下,將雙手往前一伸:「若是盛世,怎會生妖怪。你贏了!捆起來吧。」和尚隻是微笑,祭起念珠,把他重新捆好。


    竹林間正好一場嵐霧刮過,常洪嘉繞過一地竹葉、四五株斷竹,慢慢朝辛夷樹走去。自入幻境起,許多事情都露出冰山一角,看那人此時張狂,想他來年落寞,見他如何裝作渾不在意,來年又如何行善助人,不由暗自替自家穀主感傷。等到常洪嘉走近了,霧氣中才漸漸露出那兩人一怒一笑的身影。


    穀主一身墨綠錦衣,眉目極年輕,鬱鬱生氣遮也遮不住,彷佛剛從青青碧碧的糙木間幻化成人,和尚倒是身洗得發白的僧袍,袍上斑斑露水,目光柔和,身形沉穩。


    兩人站在一塊,恰如一幅出塵的畫卷,無關情天恨海,更像是騎鹿走到雪頂,發現能盡覽山川;在東海之濱對弈,看棋友落下妙子;身處茶廬,爐上水正沸、煙正起、茶香正溢;又如孤舟畫舫輕擦而過,萍水相逢之人遙遙舉杯。


    那妖怪聽見腳步聲,朝常洪嘉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去盯那和尚,眼睛咕嚕嚕轉了幾圈,突然笑了:「和尚,我來考你一題。若是你答不上來,是不是也該向我認輸?」和尚淡笑道:「正當如此。」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君不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眉如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眉如黛並收藏君不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