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三站在虹橋下,緊緊盯著墜入水麵的身影,臉色陰晴不定。身後侍衛驚叫起來:「淩霄樓怎麽還有人在裏麵,剛才那是?」楚三猛地握緊左手,似乎決定了什麽,從袖中掏出禦賜令牌,一字一字的囑咐道:「自然是刺客。傳令下去,各部官兵封鎖湖岸,放下入海口的閘門,抓到刺客後就地格殺,今日之內,提頭來見。」蕭青行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當他有力氣睜開雙眼的時候。四周卻是一片黑暗,角落裏傳來滴答的水聲,在這寒意漸重的冬日,簡直如同索命的咒語。官兵擁攘呼喝的聲音從上方隱隱約約傳來,換了一撥又一撥。身體中的毒,此刻看來,大概是十香軟筋散之流,並不致命,過幾個時辰便逕自解了,否則楚三也不會這般急著找他。


    正在盤算的時候,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點火光,他這才看見唐塵原來一直坐在他旁邊,濕漉漉的長髮緊貼著臉,髮帶上兩顆圓潤的明珠襯得他臉頰越發白皙消瘦,那個孩子手裏點的火摺子,大概是在他護甲下找到的。蕭青行這才發現自己浸濕的鞋襪已經除下了,被踩斷的手腳,大概是找不到固定的材料,隻是包紮止血,這樣簡陋的處理,根本稱不上一個好字,可是對比起來那孩子一身濕透的衣服,他的處境簡直能算高床軟枕。


    借著那點火光,他看到唐塵滿布黑紅色烙印的手,受傷的右臂還是照原來那樣包紮著,裹傷的布條全濕了,傷口外翻著白肉,淌著淡紅色的水跡,呆子也知道這樣很容易化膿感染。可唐塵隻是專注的看著火摺子,緊接著,蕭青行吃驚的看到唐塵傻乎乎的伸手去碰那簇火光,似乎想確認是不是真的點著了,隻聽少年哽咽了一聲,飛快的把被火苗燙到的手指含在口裏,呲啦一聲,息了火,又靜靜坐在原處。過了好一會兒,他又伸手去碰蕭青行的臉,掠過結痂的唇,挺直的鼻樑,落在男子微睜的眼睛上,唐塵輕聲問:「蕭哥哥,你醒了?」他的手異常冰冷的,甚至有水珠從濕透的袖子裏滑出來,滴落在男子臉上。


    他似乎想起什麽,又重新燃起火折,擱在一旁,似乎是為了方便男子審視四周。可蕭青行一時間隻能盯著唐塵的眼睛,他眼睛有些紅腫,淚水不停的流著,瞳仁是看不見光亮的黑灰色,唐塵表情很安靜,隻是不時的拿袖口去揉眼睛,蕭青行一瞬間仿佛被人在胸口打了一拳,想開口,卻隻能從幹渴的喉嚨裏,發出些喑啞破碎的字句,聲音幹啞,再聽不出是他的嗓音。


    「你……眼睛……」


    唐塵又揉了揉眼睛,輕聲道:「哦,似乎被煙燻瞎了,不知道到了外麵,能不能治得好。」他說著,親昵地靠過來,似乎是怕壓著蕭青行的傷處,小心翼翼的貼著男子的臉頰,輕聲道:「幸好蕭哥哥還活著。」少年的髮絲不停的滴著水,滴落在蕭青行臉頰上,流進男子鬢髮裏,唐塵似乎覺察了什麽,連忙把自己的濕發挽在耳後,用冰冷的手心胡亂擦拭著男子臉上的水跡,低聲呢喃著:「我真對不住你。」他似乎想碰觸男子輕微燒傷的喉嚨:「我急急忙忙出門,身上沒帶藥。真可憐,連聲音都啞成這樣了。」蕭青行喉嚨嘶啞的幾乎說不出話來,隻能微微搖頭,斷斷續續地說:「你……自己的……傷。」唐塵的手感覺到他在搖頭,很快又換上一副笑臉,一邊擦著眼睛一邊笑起來:「哪有這種閑功夫啊,我身子骨硬著呢,」他想了想,摸索著把火摺子熄了:「反正也沒有什麽大傷。」他似乎不想再聊這個,於是又把冰冷的臉頰靠過去:「丹哥哥,你對我真好。」蕭青行僵硬在那裏,突然不想再聽了,滴滴答答的水聲淒清入骨,但可怖的是心頭那點涼意,縱然一開始就隱隱約約明白,這又是一場陰錯陽差,但還是禁不住這樣輕易的被點破。他權傾天下,在生死之間卻,卻隻有這樣一個……狠狠輕賤過的少年,罔顧生死,罔顧生死的……蕭青行突然覺得寒徹心扉,罔顧生死,卻救的是這樣一個仇人,等唐塵知道真相的那天,到底會是怎樣的表情,自己又將情何以堪。


    他知道自己應該沈默,趁著喉嚨還灼傷著,聲音嘶啞破碎到聽不出是蕭丹生還是蕭青行的時候,竭盡全力地扮演一個『受傷的丹哥哥』,否則依他現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樣子,他的下場,未必會強過落在楚三手裏。可他偏偏不想這樣做,他從來不是這樣的人。蕭青行沈默良久,然後用他常用的冰冷腔調一字一字的開口:「你……錯了,我對你……並不好。」唐塵靜靜的聽著,輕輕笑了起來,低聲道:「你終於對我說真話了,我還以為,你要瞞我一輩子。」蕭青行不明所以,耳邊是唐塵清澈而陌生的聲音:「過去的事情,我早就記起來了,好多話都憋在心裏,好難受。從月老廟回來,我自己拿刀挖出那根長針,心裏想著,以後能說話了,事事都會方便起來。可越到後麵越胡塗。為什麽過去說不了話的時候,用手寫,用眼睛看,什麽都不說,就能夠互相明明白白的,你知道我,我懂得你;可後來能開口了,卻變得謊話連篇,看也看不懂。」唐塵話說得多了,晦澀的語調也漸漸流暢起來,他依稀撫摸出蕭青行吃驚的表情,低聲笑道:「蕭哥哥做了那麽過分的事情,我永遠忘不了,可是當哥哥要死在裏麵的時候,我才突然明白過來,人心都是肉做的。就算傷害哥哥能夠報仇,可哥哥受了傷,塵兒又要殺誰去替你報仇呢?」蕭青行慢慢閉上眼睛,他在此之前,也曾懷疑過唐塵記起一切,但誰料得到真是這個最壞的結果,這個孩子隱藏記憶,隱藏聲音,隱藏武功,竟然無人堪破,單就這份心機就讓人毛骨悚然。可他更知道蕭丹生錯過了什麽,按照唐塵的性子,這段訴錯的衷情,這一輩子,怕是隻說這一次了。


    唐塵見他沈默,以為他累了,於是摸索著往旁邊挪了挪,不再把腦袋靠在他胸前。這個時候,馬蹄聲又從上麵響起,但搜尋的聲音顯然比上一次來的焦躁雜亂。


    頭頂懸刀的危險味道讓人全身的肌肉都緊繃了幾分。唐塵突然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笑容,像是學童在夫子麵前等待誇獎一樣,低聲說:「別擔心,他們找不到的。」蕭青行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唐塵的笑容。


    少年歪著腦袋,玩著一縷濕漉漉的頭髮:「這宣州城,暗道潛流,誰能有我知道的清楚?原來城裏眾人皆知的地方,被那些畜牲趕盡殺絕之後,都變成了秘密,更別提原本就三緘其口的機關暗卡……」蕭青行不禁蹙眉,聽他這一說,一直如同天府一般的宣州城,倒像是一個布滿殺機的巨大陷阱,仿佛隻要這少年心情不順,動動手腳,城裏就會噴出毒水火焰。從五年前的那一天開始,蕭青行的這種預感就愈演愈烈,他是他頭頂高懸的一把刀!搖晃著,搖晃著,隨時要掉下來──他努力擠出些聲音:「這是……哪……兒?」


    唐塵看不到蕭青行那如避蛇蠍的表情,輕聲道:「這裏是躍馬橋下。」「躍……」


    「就是連接登霄樓和岸邊的那座橋。也對,人都死絕了,一糙一木的名字,還會有誰告訴你們。」蕭青行心口一窒,這才發現少年雖然一直輕笑著,語氣中的酸楚,卻是那樣沈甸甸的:「這裏原來隻是一個剛沒膝蓋的小水潭,到橋洞下水就枯了,我和……喜歡的人,總是躲在橋洞下麵玩,橋下還有一條排水的舊道,用黃銅大鎖翻扣著,是我用小樹叉把鎖捅開的。後來蕭國破城的時候,護城河水倒灌進這裏,這才成了湖。」唐塵的聲音,如潺潺溪水,清澈宛轉,涓流不息,偶爾夾雜著仿佛是羞澀的輕笑聲:「最後的那天,我和他們,就是站在那橋洞下麵,月亮好圓,照在水裏,清清冷冷的,偶爾聽到人的哭聲,還有白天未散的戰鼓聲,他們跟我說:『塵兒,外麵太危險了,等我們走後,你就躲在這裏,千萬別出來。』」蕭青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不想聽,又不得不聽。他厭惡……唐塵這樣毫不設防的脆弱和親昵,痛恨……這些急於傾吐的心聲。他不過是個局外人,卻被人狠狠的推了一把,毫無防備的讓唐塵傷痕累累的回憶撞進眼簾。


    唐塵笑了一下,點起火摺子,四處照著,低聲道:「就是在這裏,他們在這裏麵為我屯藏了一個多月的存糧,清水,燈油,火摺子,幾件用油布包好的蕭國款式的衣物,原本按照他們的性子,應該更加的巨細無遺,隻是沒有時間了,你知道的……計劃很周到:等我一個人進去舊道之後,反扣上翻板。他們去刺殺敵軍主帥之前,會先破壞護城河水閘,讓河水淹沒這個入口。沒有人會發現這裏,直到蕭國的百姓都陸續遷來,城門不再封鎖,我再趁夜深人靜時從水底遊出,去岸邊僻靜的地方換好衣服,裝成蕭國的人,變著法子混出城去。」蕭青行吸進一口寒氣,輕聲問:「為什麽……不……救……多一些……梁國的人?」唐塵笑起來:「蕭哥哥,你看看這裏有多大的地方,還能再藏幾個人?何況,已經圍城三個月了,哪來那麽多的口糧。」蕭青行想冷笑幾聲,以示對這種國之將亡苟且偷生的不屑,但每每想到他聹聽的是他一手策劃的慘案,麵對的是唯一的倖存者,這種高尚者對卑劣者的嘲諷就怎麽也發不出來,他注意到唐塵慘敗的臉色,那些未幹的水珠,凍得發白的唇,如果他是蕭丹生,也許也願意擁他入懷,可惜此刻的他,也不過是跟少年一樣在寒冷和傷痛中掙紮的可憐蟲。嘴裏掙紮了半天,吐出的,居然是他也料想不到的安慰:「至少……你活著,這……就很好,對不對?」唐塵突然暴怒起來,他一下子站起大喊道:「我活著有什麽好!我為什麽要活著!他們以為我還小!就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唐塵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閉目喘息良久,才輕聲道:「對當時的我來說,沒有他們,我根本不願意多活一日,可是他們說,要抽籤……我應該要聽他們的話,乖乖藏在這裏,這樣根本不會遇到蕭哥哥,更不會發生以後的事情,可我做不到。我當時根本沒有進來,我悄悄地,悄悄地跟在他們後麵,從望海樓上往下看,看著他們被人群包圍,然後看不見了。我當時想,我應該去藏起來了,可我根本做不到,我一直站在望海樓上看,我跟我說,要記一輩子,這是血債,我要看清楚仇人的臉……」唐塵最後的一個字,語氣逐漸低緩,陰氣森森的,顯然是沈溺在回憶之中。蕭青行一瞬間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怎樣一番滋味,他幾乎發不聲音,卻依然忍不住開口:「我……不懂,你說過……要釋然。」唐塵低下頭,眼神空洞,陌生而怪異:「我說過嗎?剛才背哥哥進來的時候跟你說的?可我已經不記得了,我現在的願望,總是變來變去的,我說過的話,哪一句能做的準?我捨不得傷害蕭哥哥,這是真的,我一定要報仇,更是真的,蕭哥哥,我究竟該怎麽做?」蕭青行幾乎要苦笑出來,誰知道怎麽做,但他無疑隻能選擇最卑鄙的一種:「自然是……看開……」唐塵的姿勢,似乎是在看著他,可那雙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少年伸手緩緩撫摸蕭青行消瘦的臉,輕聲道:「蕭哥哥想和我在一起嗎,忘記仇恨,去找個山青水秀的地方,不管身外事。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和喜歡的人過這樣的日子,屋前有稻田,屋後種茶花。」蕭青行別過臉去,可他知道自己的呼吸變了,麵對這樣溫柔的語氣,他的心幾乎有了一種疼痛的錯覺。心疼誰,唐塵?可笑,他怎麽能淪落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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