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塵輕笑起來,重新把頭小心地靠在男子的胸前,低聲道:「老天何其殘忍,它讓我麵前隻有兩條路,一條路,能和蕭哥哥在一起,快快樂樂的;另一條路,卻要殺了你,殺很多人。我一直不知道要選哪條,我不停的猶豫,不停的猶豫,不停的決定,也不停的變卦……然後我才明白過來,我之所以這麽難選,因為我僅有的兩條路,都是錯的。」唐塵輕聲道:「蕭哥哥,今天我都跟你說了,這些秘密,我隻跟你一個人說。你幫幫我,告訴我該怎麽做。」他說著,他似乎是在笑,卻有水滴在蕭青行的衣襟上化開,唐塵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我……我不知道怎麽走。一個人,看不到盡頭……這是一條,太過……漫長的路,是一條太……孤單了的旅途。我不會選,我不會走。」「蕭哥哥,求你教教我。」


    蕭青行隻能沈默。


    少年哽咽了很久,大概是心力交瘁,此刻安靜的睡在他胸口。在寂靜得讓人窒息的寒冷中,周而復始的水滴聲敲打著堅硬的石板,空徹,而寂靜。他明知道少年站在懸崖邊上,隻差一步就萬劫不復。可他隻能緘默。能教什麽。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時候,隻有一死,才能恩怨一筆勾銷。


    蕭青行習慣了不留餘力的折辱這個人,可他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他隻要低下頭,就能看到唐塵烏黑的顱頂,那個人從未這樣溫順的依靠過他,甚至露骨到連失明的眼睛裏都能看出殘留的熾熱和溫存,他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少年是用怎樣的麵孔和蕭丹生相處,原來不是冷漠的,不是拘謹的,更不是恐懼和猜疑。心裏一絲陌生的憤怒突然湧出來,還未來得及細品,另一個聲音便開始大吼著,將他推開,將他推開!這聲音咆哮著,讓蕭青行擰著眉頭,嚐試抬起垂在身側的右手,一點點,一點點的夠,幾寸的距離,竟是力不從心,才剛剛碰到唐塵黑如鴉羽的髮絲,就狠狠落回地上。


    推開他啊!蕭青行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唐塵睡的不適,微微轉了下頭,將腦袋更深的埋進蕭青行懷裏,濕漉漉的髮絲將他胸口都染濕一片。


    蕭青行臉色鐵青的盯著他,猛的閉上雙眼。終有一天……他會害死他。


    扶搖殿裏。


    明黃的紗簾一幕一幕的落下來,漢白玉的廊柱支撐著巨大的華頂,一隻金龍盤旋其上,龍頭從華麗的壁畫中伸出來,口懸諾大一顆明珠,正照著伏案書寫,身穿龍袍的少年。


    楚三跪在階下,手捧玉圭,微微仰頭看他。少年的麵龐被從高冠上垂下的,幾排東珠半遮著,一顆紅寶石點綴其中,更稱得他臉龐溫潤如玉。隻見這少年左手撩起袖角,右手拈起小毫在硯台上輕輕蘸了蘸,重新寫下幾行硃批,嘴角笑意濃濃:「星河,怎麽這樣急著見我,是找到人了?」楚三於是垂下頭,低聲道:「小景……我……我沿湖十裏都翻過一遍,還是無法……」那少年猛得抬起頭來,楚三隻看到他廣袖一揚,右臉就是一陣疼痛,那支毛筆擦著他的臉頰掃過去,用手一摸,掌心一片殷紅,不知是筆尖的硃砂,還是……血。楚三有些惘然的抬起頭看他,嘴裏輕聲叫道:「小景?」迎接他的是一道冷如寒冰的視線,楚三瞪大的瞳眸裏,映著那人虯領廣袖,高冠垂珠的影子,楚三的手不禁有些發抖,握緊了又鬆開,再握緊,他嘴唇哆嗦著,良久才更正道:「陛下……」他將鼻子貼在地上,眼裏的不解還是濃得化不開:「我……微臣無能,請陛下再……寬限數日。」那少年靜靜的看他良久,突然又笑了起來,幾步上前雙手扶起他,笑道,「星河見外了。」楚三還在發抖,他死死看著少年唇角和煦的笑意,在最不設防的角落裏,有一些事情,似乎和他原先設想的,完全不同。


    唐塵的腳步聲從甬道深處漸漸傳過來,身旁未滅的一點豆火靜靜伸長了燭焰,照著少年在黑暗中摸索著行走的模樣。唐塵把找到的幾個油布包放在地上,笨拙的打開層層包裹,細細摸索分辨了一會兒,才輕聲道:「火摺子,衣物,還有一些碎銀,不過蓋著梁國的銀印,已經無法用了。」他思索了一會兒,嘆息了一聲,「蕭哥哥,我隻找到了這些,那些幹糧已無法入口,我們在這裏呆不久了。」蕭青行將視線從少年滲出血跡的手指上移開,無論身體疲乏到何種地步,飢餓都是如影隨形的夢魘,甩不開,擺不脫。可囤積的幹糧在終日滴水的甬道裏早已腐朽成一堆爛渣,他們遲早得出去,幸好那些整日在湖岸來來回回的兵卒,大概是久尋不獲,已有許久未聽到他們的腳步聲。


    「蕭哥哥?」


    蕭青行沈默良久,從喉嚨深處勉強擠出一個單音:「好。」唐塵輕輕笑了一下,開始嚐試把蕭青行背在背上,重新用帶子綁緊,蕭青行任他忙碌,即便被碰到傷處,也隻是蹙緊眉頭。拉開翻板,湖水很快就灌進甬道裏,少年死命托著他向上浮去,籠罩在夜色中的無憂湖,像是巨大的黑色漩渦,如同善水者被綁上一塊巨石推進湖裏,蕭青行能感受到少年一點點筋疲力盡,在水裏沈沈浮浮,不知過了多少個剎那,他才被唐塵托出水麵,還來不及鬆一口氣,就感覺身子又驟然向下沈去。千鈞一髮之際,蕭青行不知從哪裏伸出的力氣,用手肘撐住一根橫在水畔的樹幹。唐塵隻覺身上一輕,幾個掙紮浮出水麵,反手一抓,拉著蕭青行的衣領,踉蹌爬上岸去。


    湖岸邊隻有幾棵稀疏的垂柳,朗月皎皎,任何人隻要靠近了,都能發現這兩個癱軟的身影。男子蹙著眉頭,看著臉色慘白的唐塵彎著腰不斷吐出清水,突然開口問了一句:「你……很累嗎……」那聲音嘶啞模糊的幾乎聽不清楚,唐塵卻朝他笑了起來,明明前一刻還在大口大口的喘息,現在卻偏偏強作歡顏:「怎麽會……我,我……身體可是好著呢?」他似乎想蹦跳幾下,卻再擠不出半分力氣,隻好笑著摸出油布包裏的衣物,摸索著替兩人換上。


    明明是冰冷蒼白的手指,又是生死一線的緊要關頭,但蕭青行看著那雙顫抖的手摸索著為他替換衣物的時候,卻驟然亂了呼吸。少年因為不能視物,衣帶不斷地綁錯,不斷地碰到男子的肌理,又因不斷地出錯而越發的焦急和慌亂。最後隻好糙糙換上衣服,就攙扶著男子向街巷深處走去。


    深巷裏偶爾傳來的狗吠聲和更鼓聲,清晰地讓人心膽俱寒,細碎的石子路咯得腳板生疼,濕透的鞋麵上都沾了一層細砂。他看不清楚路,隻能循著記憶,和蕭青行偶爾指點的方向,艱難辨路。但還未走出多遠,身後就隱隱約約傳來人聲,那些晃動的燈籠照亮的道路離他們隻有數十米之遙,蕭青行眉頭緊蹙,低聲道:「人……追來了……」唐塵臉色蒼白如紙,隻有緊抿的唇線還透著一絲薄紅,他扶著蕭青行又緊走了幾步,輕聲說:「我知道。」蕭青行喑啞的笑了起來:「你……很累嗎?」唐塵壓低了聲音罵道,「你聽著,我會有方法,我既然敢來救你,就會有方法。」巷中犬吠的聲音越發悽厲,又過了一陣,官兵隱隱約約的聲音傳過來:「楚大人,剛才似乎有人在前麵,可現在……不知去哪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答道:「把燈籠給我。」那侍衛連忙將手中那杆白紙糊著,寫了大大一個楚字的燈籠遞了過去,楚三接過去四下一照,看到地上有兩行未幹的濕腳印通向遠處,嗬斥道:「蠢貨,不會跟著腳印查訪嗎?」周圍侍衛連聲稱是,一行人向前追了不遠,便發現那幾行濕漉漉的腳印在沙粒中越走顏色越淡,在下一個分叉路口已經模糊不清。有一個機靈的湊過去細細打量了一番,諂笑道,「大人,看這幾個印子,他們分明是往這邊逃了。」楚三麵色並不好看,臉側還有一道未愈的淺淺血痕,輕聲道:「誰知道到底是哪邊,說不定他們在這裏停下來過,將鞋子倒著穿了……」他環顧那群侍衛呆頭呆腦的模樣,眼中更是戾氣暗生,低罵道:「聽不懂?」他伸手一指:「你們,去那邊,一戶一戶的搜,其餘的,跟我到這邊來。」那群官兵此刻才如夢初醒,連連唱諾著分開挨家尋找,楚三站在這個三岔路口,看著頭頂月明星疏的黑色蒼穹,突然心中一動,眼睛掃向停在路口的一輛平板車,密密麻麻的幹糙堆蓋在車板上,楚三歪著頭,右手玩弄著左袖角,一步一步地朝平板車走去,近得直到藏在車底下的人,能看清楚三的白綢雲紋的鞋麵,才停了下來。


    楚三嘴角抿起一個漂亮的弧度,正準備彎下腰去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叫了一聲:「大人!」楚三一驚,連忙直起腰來,轉身看去,見是剛才那個獻媚的侍衛,正從袖裏摸出一瓶傷藥,巴結的湊過來,臉上一片逢迎之色:「大人,這是小的家傳的藥,您臉上的傷,用這藥一抹,三四天就能好了。」傷?楚三一愣,手下意識的摸上臉頰上細長的創口,那原以為麻木的疼痛突然甦醒了過來,晃動的東珠下,那人冰冷如刀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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