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聲欲斷,過了不久,一個丫鬟捧著剛剛燉好的蓮藕百合湯,輕輕敲了敲臥室門,叫道:「唐公子。」房門卻空掩著,一敲就開了,丫鬟猶豫著,將頭探入房內,又輕聲問了一句:「唐公子?」劈裏啪啦一陣碎響,緊接著是女子慌亂的叫聲:「唐公子……唐公子不在屋裏……」這聲並不算大的驚呼,卻惹得下人們統統從房裏跑出來,麵色驚恐的對望著,一起搜尋了起來,哪裏尋得到半個人影。很快,又有人驚呼起來,馬圈裏,也空了。


    此時的唐塵已經騎馬狂奔了好一會兒,整條道路上,都簇擁著出來看火景的閑人,並不熟悉騎術的他需要努力拽緊韁繩,才不會被甩下馬背,好在淩霄樓和蕭王府隔的並不算遠,在撞倒好幾個行人後,他就看到了站在虹橋橋頭打算離去的楚三和『蕭青行』,他們被幾個侍衛護在身後,看上去狼狽不堪,隻有唐塵敏銳地看到了楚三眼裏的得意之色。


    楚三在這裏,蕭青行在這裏,還有一個人呢?唐塵心急如焚,縱馬急馳,撞翻那一圈侍衛的包圍,跌下馬背,又歪歪扭扭地站直身子,連痛都感覺不到。楚三一見他,臉色登時變了,皺著眉喝道:「唐塵,你來這裏做什麽,回去!」唐塵愣愣的看著楚三,那人身後是不停燃燒著的高樓,萬千奢華,終歸塵土,他隻能用力,用力地從喉嚨裏,生硬的擠出幾個字:「他呢,在哪裏?」楚三臉色陰沈起來,他有些不明白唐塵是如何看穿這把戲的,更沒聽懂唐塵究竟在問誰,隻是冷聲道:「這不是你該管的,現在就給我回去,你不是也很想看他死嗎!」「在裏麵嗎?」唐塵用恍若做夢一般的輕柔語氣,自言自語的說著。身後燃燒著的樓宇,曾是銷魂窟,卻作了送命場,多少愛恨,眼看著就要一筆勾銷。為什麽還會難過,會不捨得。楚三死死盯著他的表情,身形一晃,攔在唐塵身前,厲聲喝道,「我再說一次,回去!」於此同時,被撞開的那幾個侍衛一起朝唐塵背上抓去,同時喝道:「請留步!」可唐塵歪著頭,還是向前走了一步。


    沒有人攔得住唐塵這一步。


    甚至還沒有看清楚他的袖擺怎樣飛揚起來,那身影就擦肩而過了。


    這究竟是怎樣絕望的一步,甚至讓旁人以為,他如果被攔了下來,這個少年就會立刻痛苦的死去,就像是被緊緊勒住喉嚨正苟延殘喘的人第一次伸出雙手在空中虛抓。那涉死的力量抓到什麽就能捏碎什麽,充滿著瘋狂,絕望,悽厲,痛苦。


    楚三有一瞬間的失神,隻覺得眼前一花,僅聞少年衣袖輕輕擦過的聲音。他愕然回頭看去,隻見到唐塵消失在入口處的背影。


    他一進大堂,就看到肆虐的火舌,瘋狂舔噬著雕花欄杆和桌布,火星被焰氣吹得四處亂飛,整個淩霄樓像是一團旋轉上升的火,滾滾濃煙充斥著每一個角落,不時有被燒斷的木塊和橫木燃燒著墜落在身旁,一時間莫說尋人,連自保都極為困難。


    唐塵被濃煙嗆得不住咳嗽,他努力彎下身子,尋找上樓的通道,卻看到了大堂中心,眼看就要被殃及了二十口油缸。如果香油漫出,這裏無疑會是滔天火海。可唐塵連把外袍浸濕的機會都沒有,看著被濃煙籠罩的大堂,恍惚間竟是一籌莫展,就在這時,唐塵突然想起自己昨晚才來過這裏,雖然那時魂不守舍,隻顧著喝酒,但上樓的樓梯依稀是在右邊。


    唐塵想著,朝入口處的右側看去,那裏是火焰最猛烈的地方,桐木的樓梯被燒得搖搖欲墜,但此刻哪裏容得他猶豫不決,唐塵趴在濃煙的下方,用袖子捂住口鼻,再度施展輕功,從烈焰中竄了過去,火苗在唐塵衣袖和背部燃燒了起來,唐塵咬牙急沖,衝上了二樓後,才就地一滾,壓熄火焰,他一頭長髮已經在烈焰中微微捲曲了起來,臉上布滿汗水,看著不知高度的長梯,少年突然麵露驚愕,朝旁邊抱頭一滾,還未滾出數米,緊貼在樓壁上,盤旋上升的數層樓梯,就從高處轟鳴著狠狠落下來,砸在他剛才落足的一隅。


    無數火星!的升起,木屑飛she,唐塵隻覺得背部一陣劇痛,緊接著,火舌燒在唐塵手背上,一下子紅腫了起來。他又是踉蹌的避開四五步,發現腳下的地板也在搖晃,再不敢遲疑,看著頭頂樓板上露出的四方形空隙,秉住呼吸,向上縱身一躍,約有半丈來高,見去勢將絕,雙腳又在牆壁上猛的一蹬,身形向上飛竄了數尺,同時右臂舒展,牢牢扣緊木板,借力使力,一個屈身後翻,再上了一層。


    隻是這幾個動作使完,唐塵的力氣也幾近枯竭,樓道裏四處都是滾滾濃煙,連喘息都極為費力,唐塵能用袖子護住口鼻,但一雙眼睛露在外麵,被毒煙一熏,竟是流淚不止,疼痛難忍。唐塵剛用袖子擦拭了幾下,頭頂一塊橫木掉下,擦著唐塵的右臂過去,木上的長釘硬生生的鉤下一塊肉來。


    唐塵嗚咽一聲,又後退了一步,拚命捂住流血不止的右手,用牙齒扯下布料死死勒緊傷處,想了想,從袖中掏出一把小匕首,插在牆板上,手指摳進木板,就這樣向上攀爬起來。濃煙由下往上衝來,直直熏著唐塵的眼睛,習武之人再如何練金鍾罩鐵布衫,也無法保護這人身上最脆弱的罩門。越發昏暗的視線裏,隻看到一股一股翻滾的熱浪,足於融化殘軀火焰劈裏啪啦的燃燒著,不知不覺中已經汗出如漿。


    唐塵就這樣拚命掙紮著又接連爬上了好幾層,手臂每一次抬起都是刺骨的酸痛,頭頂那層樓已經被火焰完全包裹起來,根本無路可走,漆黑的濃煙大片大片的噴薄著,無盡的煙塵夾雜其中,唐塵呆愣的趴在地上,不停的拍打著點燃袖角的火苗,四周隻聽到火焰劈啪燃燒著的清脆聲音,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死寂,濃煙中異常疼痛的眼睛,漸漸模糊的視線,努力在黑暗降臨前尋找最後一線光亮,瀕臨絕境時,唐塵終於不再掩蓋自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哭喊起來:「蕭哥哥,蕭哥哥……在哪裏?我是唐塵,塵兒……來找你了。」他不知多久沒說話,發音生硬而喑啞,但喊了一遍又一遍之後,漸漸大聲起來,濃煙嗆進喉嚨,他就一邊咳著,一邊在燃燒的樓道間摸爬著尋找,指尖不知道被燙起了多少水泡。就在精疲力盡的時候,他聽到樓上嘩啦幾聲巨響,頂樓中心開始斷裂,四周的木板向下崩塌著,唐塵微弱的視力早已看不清周圍的一切,他隻能用手摸,用耳聽,用聲音問,他大聲喊著:「蕭哥哥,蕭哥哥,你……你在上麵嗎?我是塵兒,我是唐塵。」頂樓火焰略稀的地方蜷曲著一個身子,以袖遮臉,胸膛還在微微起伏,雖然虛弱的仿佛下一刻就會停止。蕭青行這一回百疏一密,在官袍下罩上了一件水火不侵的冰蠶護甲,即便如此,全身上下長時間被火舌舔舐,也足於讓他死去活來幾百次,更可怕的是越來越稀薄的空氣,讓他經歷著一場漫長的窒息,似乎唯一能夠吸進的,就是他之前呼出去的那口。樓下傳來隱隱約約的呼喊聲,他已經分不清楚是不是幻覺,但求生的本能,還是讓蕭青行努力抬起完好的右手,觸摸到矮幾上的水晶燈罩,用力一掃,然後是一聲破碎的輕響。


    那人聽見了嗎,蕭青行已經無力去想了,他側著臉,試圖再離頭頂濃煙遠一些,身旁木板斷裂的空洞中,突然伸上來一隻手,那原本應該是白皙的,修長的,漂亮的手,現在卻滿是紅黑色的燒傷和點點水泡,沾滿了鮮血。緊接著,他看到了另一隻手,那隻被血染紅了的手臂,看上去更加慘不忍睹。那人從樓下手足並用,狼狽可笑地往上爬,中間有好幾回蕭青行都以為他上不來了,可那人還是上來了,跪在他身邊,用陌生的聲音一邊咳嗽,一邊笑著問:「蕭哥哥?」蕭青行努力抬頭看他,眼前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那雙曾經明亮的眼睛裏滿是血絲,瞳仁變成了黑灰色,不停往外淌著淚水,那個人用力擦著眼睛,似乎看不見一樣,隻能伸出血跡斑斑的手在他臉上摸索著,好像有些遲疑,又往衣襟上摸去,最後笑起來:「除了你,還有誰會穿這樣料子的官袍。蕭哥哥受傷了,沒關係,塵兒在這裏,現在輪到塵兒保護哥哥了。」他說著,用牙困難的撕下衣擺上的布料,一條又一條,把蕭青行牢牢捆在他背上,手綁著手,腰綁著腰,那個少年踉蹌地站起來,走了數步,似乎也嗅到了無處可逃的火焰的清香,於是猛衝數步,撞破欄杆一越而下。離地十餘丈的高度,蕭青行隻以為他瘋了,眼睜睜地看著那人張開的袖袍,像是鳥類舒展著翅膀,有些燒焦和捲曲的發尾,在他麵前飛舞著,柔柔拍打在他的臉上。


    滿天火星飛散開來。蕭青行這才注意到身邊呼嘯而過的風,還有下麵的水。淩霄樓,本來就建在無憂湖湖心,隻是從這樣的高度落下,又是兩個人的重量,無異於……一聲巨響,百尺飛浪,身體仿佛撞在了鐵板上,意識漸漸模糊起來,碧色的湖水漫過頭頂,一絲一絲的紅色細線從頭頂暈染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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