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陽光下等待。我並不完全明白我在等什麽。清晨的陽光從希莉墳塋的白石上反射而來,我感覺到溫暖正在背上聚集。


    希莉的……墳塋? 空中無半點浮雲。我昂起頭眯眼看向天空,那架勢,就好像能夠看見“洛杉磯號”,還能透過明亮的空氣看見新完成的一排遠距傳輸器。但我不能。在內心,我有幾分知道它們還沒有升起。還有幾分知道,艦船和遠距傳輸器何時會完成橫越天頂最後工程。但我也不想再考慮這些了。


    希莉,我所做的一切正確麽? 風乍起,猛然傳來旗杆上三角旗獵獵作響的聲音。我感覺到等待的人群正焦躁不安,雖然我沒有真正看到。自為了我們的第七次重逢而登陸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心裏充滿了哀痛。不,不是哀痛,還不是哀痛,而是長著尖牙利齒的悲苦,如果我任由它擴大,它就會成長為淒傷。多年來我一直默默對希莉說話,心裏思量著一些問題,希望能在下次登陸後和她討論,可突然間殘酷的現實擊中了我,我們永遠不可能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了。我心中的空虛逐漸加劇。


    我應該任由這一切發生嗎,希莉? 沒有回答,除了人群越來越大的嘟囔。幾分鍾之內,他們會把我依然健在的小兒子東尼爾送過來,或者派他的女兒莉拉和她哥哥上山,催促我趕快行事。我扔掉那一直咀嚼的一枝柳草。地平線上有一點點陰影。可能是雲。也有可能是最先歸來的島嶼,在直覺和春天北風的指引下,徙回它們的故地——寬廣的赤道淺海一帶。不過這和我無關。


    希莉,我所做的一切正確麽? 沒有答案,時光荏苒。


    有時候,我覺得希莉實在是太無知了,這讓我感到很不自在。


    她對我生活中那些遠離她的部分一無所知。她會問起這些,但有時候,我覺得她也許根本不在意答案是什麽。我花上好幾個小時向她解釋我們迴旋飛船背後蘊含的美麗物理法則,但她似乎從來都沒有聽懂過。有一次,我十分耐心地向她詳細解釋了古老的種艦和“洛杉磯號”之間的區別,之後她竟然問了一句話,令我大吃一驚。她問:“既然你們僅僅花130 天就抵達了,為什麽我們的祖先卻要在船上待上整整八十年,才到了茂伊約呢? ”她根本一點都沒懂。


    希莉對於歷史毫無概念,她對於歷史的所知實在是少得可憐。她看待霸主和世界網的角度就跟一個小孩對待一個快樂而蠢到極點的童話王國差不多;如此冷漠無情,經常讓我幾近崩潰。


    希莉知道大流亡早期的事情——至少知道那些牽涉到茂伊約和殖民者的部分——她偶爾會冒出一兩句滑稽的113 日瑣事或措辭,但她完全不明了大流亡後的現實。至於嘉登、驅逐者、復興和盧瑟斯這種名詞,對她來說是毫無意義。如果我說起薩姆德、布列維或者賀瑞斯、格列依高將軍,她一點聯想、一點反應都沒有。無動於衷。


    我最後一次見到希莉的時候,她已經整整七十標準歲了。七十歲的她依然沒到外星旅行過,沒有用過超光儀,沒有嚐過除葡萄酒以外的酒精飲料,沒有接入過移情手術,沒有進過遠距傳送門,沒有吸過大麻煙,沒有接受過基因修裁,沒有插入過刺激模擬,沒有受過任何正式教育,沒有接受過rna 醫療,沒有聽說過禪靈教或伯勞教會,更沒有乘坐過任何飛行工具,除了她家裏的老古董桅輕式掠行艇。


    除我之外,希莉從沒和別人做過愛。至少她是這麽說的。我也相信。


    第二十章


    希莉曾經帶我去和海豚說話,那是我們第一次重逢,當時是在群島上。


    我們早早起來觀賞破曉的風景。樹屋頂層是個完美的地方,從那裏能望見東方蒼灰的天空逐漸蛻變為清晨。高空捲雲逐漸泛出漣漪,當旭13從平坦的地平線飄升而起,大海都仿佛熔化了。


    “我們去遊泳吧,”希莉說。從遠方地表傳來的光線覆滿她的皮膚,將她四米長的影子橫灑在平台之上。


    “我太累了,”我說。“等會兒吧。”昨晚我們都沒睡覺,一直躺著說話、做愛、聊天、再次做愛。在清晨的刺眼陽光的照射下,我有點空虛,並隱隱覺得有些噁心。我感覺到腳下島嶼在微微移動,這讓我有些眩暈,就像酒鬼感受到的失重。


    “不要,我們現在就去。”希莉說著,抓住我的手,拉我往前走。我滿心煩躁,但懶得跟她理論。希莉二十六歲,在第一次重逢時比我大了七歲,但是她衝動的舉止總讓我想起僅僅十個月前,我從節日晚會抱回的花季少女希莉。她純真無邪的聰慧笑容還跟原來一樣。她不耐煩的時候,綠色的雙眼總是閃耀著如劍的目光。她赤褐色的頭髮也沒有改變,又長又密。但是她的身體已經發育成熟,完全出落成一個女人應有的完美體形。她的胸部依然高聳豐滿,幾乎和青春期女子的一樣,上緣有幾點雀斑,白皙肌膚透明得隱約可以看見交織的微藍色靜脈。但是不知怎的,我覺得它們和以前大為不同。她大為不同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還是想坐在這兒發呆? ”希莉問。我們走到最下層甲板時,她已經脫下了長袖外套。我們的小船還在碼頭上拴著呢。在我們頭上,小島的樹帆已經展開,準備接受清晨的微風。過去幾天裏,我們每次下水希莉總要堅持穿著泳衣。而現在她什麽都沒穿,胸部在涼風中微微挺立。


    “我們不會追不上小島吧? ”我問她,抬頭眯眼看著呼啦作響的樹帆。早些天,我們總要等到中午赤道無風的時候才下水,那時小島會在水中停滯不前,大海變成一麵閃閃發光的鏡子。而現在,三角帆藤蔓已經開始扯緊,厚重的葉子鼓滿了風。


    “別發傻了,”希莉說,“我們隨時都可以抓住一條龍骨根,然後跟著它回來。要不然也可以抓一條捕食藤須。快來吧。”她扔給我一個濾息麵具,然後把自己的那個戴上了。透明的膜層讓她的臉看起來油光可鑑。她從脫下的長袖外套中拿出一個厚厚的大金屬牌,牢牢係在脖子上。那塊金屬在她膚色的映襯下顯得極其黯淡,讓人看了不太舒服。


    “那是什麽? ”我問。


    希莉沒有揭開濾息麵具回答我。她將通信線在脖子上係好,然後把耳塞遞給我。她的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的。“翻譯晶片,”她說。“我還以為你對這種小玩意兒都無所不知呢,梅閏。誰下水慢誰就是海參。”她一隻手握著胸間的晶片,一步步走下了小島。她繃直腳尖踢著水花,潛入深處,我看到她臀部蒼白柔滑的曲線。數秒之內她就成了深水裏一個白色的小點。我套上自己的麵具,緊緊按著通訊線,踏人了水中。


    俯望小島底部,它就像是投下水晶般光芒的天穹裏一顆暗淡的汙點。我十分小心地避開粗壯的捕食藤須,盡管希莉已經充分向我展示,它們所吞噬的,隻是那些浮遊生物,跟廢棄舞廳之中散射陽光的灰塵一般大小。除此之外,它們對體積略大一點點的東西根本毫無興趣。龍骨根則像幾百米長、長滿節瘤的鍾乳石直插入紫色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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