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特伯撓撓自己光禿禿的腦袋。“這故事很乏味,”他說,“我以前從沒來過海伯利安。我的故事裏沒有跟怪物的對抗,沒有英勇豪俠的義舉。這隻是一個沒有筆記的人用他自己對史詩冒險的想法講敘給一班學生的故事。”


    “這樣更好,”馬丁·塞利納斯說,“我們需要催眠劑。”


    索爾·溫特伯嘆了口氣,扶了扶眼鏡,點點頭。他的鬍鬚中夾雜著幾絲黑色,但是絕大部分已經花白了。他把提燈拉低到小孩的床前,然後走到房間中部的一張椅子邊坐了下來。


    領事熄滅了其他提燈,給想喝咖啡的人倒了點咖啡。索爾·溫特伯的話慢條斯理,仔細精確地思量著措辭,不久之後,他那輕柔的抑揚頓挫摻進了風力運輸船的綿軟隆隆聲,以及緩緩的高吟聲。船繼續向北移動。


    學者的故事:


    忘川之水何其苦


    在瑞秋降生之前,索爾·溫特伯和妻子薩萊一直過著十分幸福的生活;而女兒的到來更將一切都變得至善臻美。


    薩萊懷孕的時候已經二十七歲了,索爾二十九歲。他們誰也沒有考慮過接受鮑爾森理療,因為他們倆都無力承擔理療費用,何況就算不接受這種護理,他們也有望再健康生活五十年。


    夫婦倆都是土生土長的巴納之域居民,從沒離開過故星。巴納是霸主最古老同時也最平淡無奇的成員之一。它加入了環網,不過它是否屬於環網對索爾和薩萊來說並沒有多大區別,反正他們也負擔不起頻繁的遠距傳輸旅行,再說他們也不怎麽想去其他地方。索爾在奈藤黑塞爾學院任教,講授歷史和古典文學研究,並潛心研究倫理演變,最近剛慶祝了自己在該院任職的第十個年頭。奈藤黑塞爾地方不大,學生人數也不到三千,但它的學術聲望遠播星外,吸引了環網各地的年輕學子。這些學生抱怨得最多的是:奈藤黑塞爾及其周遭的克羅佛社區完全是在玉米海洋中營造出的文明小島。的確如此;這所學院和首府巴薩德之間的地表距離足有三千公裏遠,其間經過適宜性改造的土地全部被用作了農耕。那一片玉米地連著大豆田連著玉米地連著麥田連著玉米地連著稻田連著玉米地,又平坦又單調,別指望中間有一座山峰、一片森林來打破這個局麵,哪怕是一座山包都沒有。激進詩人薩姆德?布列維曾在奈藤黑塞爾學院短期任教,直至格列儂高叛亂爆發之後遭到解僱,就在他遠距傳輸前往復興之矢時,他告訴朋友,位於巴納之域南新澤的克羅佛縣組成了天下第八大荒涼地帶,就像是宇宙屁股尖上最小的一個疙瘩。


    溫特伯夫婦卻喜歡這個地方。克羅佛,一個兩萬五千人口的城鎮,很可能依照某個19世紀美國中部城市的模版重建。街道寬闊,兩旁的榆樹和橡樹的樹冠連成悠長的拱頂(巴納曾經是第二個太陽係外地球殖民地,比霍金驅動的發明和大流亡要早好幾百年的歷史,那時候的種艦都是些龐然大物)。克羅佛的家舍也反映了從維多利亞早期到加拿大復興各個時代的風格,不一而足,但它們看起來都是些白房子,遠遠矗立在修剪齊整的草坪上。


    學院的風格則是屬於喬治時代,橢圓形的公場外圍繞著一圈紅磚白柱的建築物。索爾的辦公室在普萊徹大廳三層,那是校園裏最古老的建築,冬日裏能望見窗外光禿禿的枝條將公場格成複雜的幾何形狀。索爾喜歡這個地方粉筆塵和舊木的味道,自他來這裏就讀的第一天起,那種味道就從沒改變過,每一天他爬樓梯上辦公室的時候,都享受著腳下被踏出的深深凹槽,這是整整二十屆奈藤黑塞爾學生遺留下的寶貴饋贈。


    薩萊生於巴薩德與克羅佛之間的一個農場,在索爾獲得博士學位的前一年獲得了音樂理論博士學位。她一直是個活潑快樂的年輕女子,盡管按大多數人的標準來看,她的外表並不算漂亮,但是她的個性彌補了其中的缺陷,並在今後的生活中也一直保持著這種魅力。薩萊曾去外星天津四丙的新裏昂大學深造過兩年,但是她在那裏思鄉情切:那裏的太陽總是突然就沉了,群峰連綿的山崗像一把鋸齒縱橫的鐮刀把陽光切成一片一片,她渴望見到自己家鄉長達幾小時的日落,巴納巨大的恆星懸在地平線上像一個巨大的紅氣球拴在地表,而天空似乎凝固一般,逐漸冷寂下來直至傍晚降臨。她懷念家鄉無懈的平坦——她的房間在三樓,位於峻峭的山牆下,從那裏望出去——一個小女孩的視線也可以穿越五十公裏綴滿稻穗的農田觀賞到風暴的迫近,它像一塊青黑色的窗簾,中心被閃電照得透亮。薩萊也想念自己的家人。


    第四章


    她在調職到奈藤黑塞爾一周之後認識了索爾;又過了三年他向她求婚,她應允了。最初她對這個身材矮小的研究生並沒有什麽感覺。那時候她還穿環網時裝,研究後毀滅主義音樂理論,閱讀《訃告與虛無》以及來自復興之矢和鯨逖中心最為前衛的雜誌,扮出一副老成模樣,假裝對生活厭倦,故意使用叛逆詞句。在那場莫爾主任舉辦的優等生派對上,當那個身材袖珍但感情真摯的歷史係學生將什錦水果灑到她身上的時候,這些表象並沒有讓他敬而遠之。而人們一聽到索爾·溫特伯的巴納口音,看見他購自克羅佛鄉紳商店的服飾和來時胳膊下不經意夾著的一份得特列斯克的《千麵孤獨》,立即就會打消初次見麵時從他身上覺察出的猶太家世傳承而來的異樣感覺。


    索爾對她是一見鍾情。他凝視著那個笑聲朗朗、麵色紅潤的女孩子,完全沒有注意那昂貴的衣裝和時尚的滿州風情長指甲,它們僅僅是愈發凸顯了她的人格,那魅力光芒四射,仿佛燈塔照亮了這名孤獨的晚生。在遇見薩萊之前,索爾還沒意識到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是自從他第一次和她握手,把水果沙拉弄灑在她衣服前襟,他便明白如果不和她結為連理,他的生命將永遠不會完整。


    在索爾的學院任職公告發布後一周,他們結婚了。他們選擇去茂伊約蜜月旅行,那是他首次通過遠距傳輸前往外星旅行,三周的旅行期內他們租用了一個移動小島,駕著它獨自在赤道群島的奇景間穿行。索爾永遠不會忘記腦海裏那些陽光普照、風聲勁吹的日子,還有他將永遠珍愛的一些私密的二人世界的景象,譬如薩萊晚間裸泳後上岸時,頭頂中央的群星閃耀,胴體在小島磷光閃爍的尾波中披鑽掛金。


    他們自新婚之日起就一直想要個孩子,可直到五年之後才成功自然受孕。


    索爾記得當薩萊疼痛得蜷縮起身子的時候他怎樣抱著她撫慰她。難產。最後,瑞秋?薩拉?溫特伯於淩晨兩點零一分在克羅佛縣醫療中心奇蹟般地降生了。


    嬰兒的降生像嚴肅的學術課題一樣闖入了索爾原本唯己獨妄的生活,也如巴納數據網的音樂評論一般進入了薩萊的職業生涯,但是他倆都不介意。初為人父人母,生活總是混合著疲憊與歡樂。深夜還不到哺乳時間的時候,索爾會偷偷溜到保育室,檢查下瑞秋的狀況,站在那久久凝視這個嬰孩。很多時候,他會遇見早已在那裏的薩萊,於是他們手挽著手,看著孩子令人驚訝地趴在床上熟睡,屁屁露在外邊,頭埋進嬰兒床頭柔軟的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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