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切的暴行一樣,它來得太快,根本察覺不到。前一秒,我們正以一列縱隊徒步跋涉向前,我、伊妮婭和機器人走在隊伍的後麵,突然間,冰“砰”的一聲炸裂,一陣騷動——我呆住了,以為是踩上了地雷,發生了爆炸。緊接著,伊妮婭前邊,與她相隔兩人的那個穿長袍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身邊的奇查圖克人開始狂怒而無助地哀號,緊挨著的那些獵手奮不顧身跳進新出現的通道,而一秒鍾以前,那裏還是一塊平地。我還呆立在原地,套在襪子裏的雙手握著等離子步槍,可事實上那根本就是白費力氣,安全栓還沒拔下來呢。


    我舉槍趕到伊妮婭身旁,她正舉著提燈,照進近乎垂直的坑道。兩個奇查圖克人已經迅速跳進井道,通過靴底和短骨刀減緩下降速度,隻見冰碴在他們頭上飛舞。我正準備擠進去時,庫奇阿特抓住我的肩膀。“科切!”他說道,“庫切塔奇!”


    我們已經在一起度過了四天,我知道他在叫我不要去。於是我聽從了他的話,不過還是拿出手電雷射器,為那些大聲叫喊的獵手照亮前進之路,他們已經到了二十米之下,冰道蜿蜒著變為水平,我現在看不到他們了。看到眼前一片鮮紅,一開始我以為是雷射束的顏色,但接著我發現,坑道內壁其實是覆了一層——幾乎塗滿了——鮮血。


    甚至在獵手們空手而歸之後,奇查圖克人依舊在不斷哀號。我明白,他們沒有看到幻靈,也沒有找到被它擄去的獵物,隻找到了血、長袍碎片,以及她的右手小指。庫奇圖,也就是我們先前覺得是巫醫的那個,跪在地上,吻了吻被咬斷的手指,然後取出一把骨刀,劃過小臂,讓自己的鮮血滴上血淋淋的手指,接著,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指收進皮袋,那動作幾乎是帶著虔誠。哀號隨即停止。奇阿庫,高大的那個,也是跳下坑道的獵手之一,現在長袍上的血跡已增加到兩條——他轉身對著我們,動情地說了好一番話,而其他人則背好背包,收起長矛,重新開始艱苦跋涉。


    我們繼續沿冰廊朝上爬,但我總忍不住回頭去看那些幻靈捅出的參差不齊的坑洞,看著它們融入如影隨形的黑暗中。我先前以為那些動物生活在地表,隻在捕獵時才會下來,所以絲毫不感到害怕。但現在,就連這些地麵下的冰層也變得極為兇險,冰牆與冰頂的晶麵和褶皺,都可能是下一隻幻靈的埋伏之處。我發現自己正盡量輕手輕腳地前進,似乎那樣我就不至於掉入地下,直麵殺手。可這是在天龍星七號上,那根本就不是件容易的活計。


    “伊妮婭女士,”貝提克裹在長袍裏說道,“我聽不懂奇阿庫先生在說什麽。是有關人數的事嗎?”


    伊妮婭的臉幾乎完全隱沒在幻靈長袍的牙齒背後。我已經得知,所有的長袍都是從幻靈幼獸——未成年的幻靈——身上扒下來的,但光是看到從冰牆中躍出的雪白膀子比我的腰還要粗,黑色的爪子跟我的小臂一樣長,我已能想像那生物有多麽龐大。等離子步槍的安全栓還沒取下,我在天龍星七號那如墜千鈞的重力下,試圖輕手輕腳地走路,時不時地,我會想到,隻有無知者才能無畏。


    “……所以,我想他是在說,這夥人的人數不再是質數了。”伊妮婭正對貝提克說道,“在那女子……被帶走之前……我們總共是二十六人,所以才會發生慘劇,現在他們必須馬上採取行動,不然的話……我不清楚……可能會有更倒黴的事發生。”


    據我所知,他們解開這個質數凶咎的辦法,是派奇阿庫作為偵察兵在前麵探路。或者,他是自願離開這隊夥伴,直到他們把我們安全護送到冰凍的城市。二十五,這是個奇數,還可以暫時忍受,但我們離開後,他們的人數將會變成二十二,這個數字仍然無法接受。


    不過,一到城市,我就沒再去理會奇查圖克人有關質數的迷信問題。


    一開始,我們看見了燈光。僅僅幾天,我們的眼睛就已經習慣於“庫奇基圖克”——也就是外形如主教法冠的骨質火盆——那灰燼發出的微光,連我們提燈的光芒似乎也顯得太過刺眼,而冰凍城市發出的燈光則已令人痛苦不迭。


    曾幾何時,這棟建築是由鋼鐵或塑鋼加智能玻璃構成的,也許高達七十層,窗外的景色,一定是經過環境改造後變得舒適怡人的綠色溪穀。或許,麵對的正是北麵的河流,望著它流向半公裏之外。而現在,這條冰道通進了玻璃中的一個洞口,所在位置大概在五十八層左右,大氣冰川的巨舌已經舔彎了這棟建築的鐵架,侵蝕了每一個樓層。


    但這座摩天大樓依舊矗立著,也許是因為其上層已經穿透了大氣冰川,到了接近真空之地。而且,它依舊閃著光芒。


    奇查圖克人在入口處停下腳步,遮住雙眼,以免被強光灼傷。接著,他們又大聲呼喚起來,聲調與先前那個女子被幻靈擄走時在冰廊中的哀泣不同,這是一種召喚。我們站在那兒等待,我盯著這個無遮無蓋的鋼鐵玻璃框架,看著一層又一層的樓麵上,張掛著一盞又一盞耀眼的提燈,以至於我們朝腳下望去的時候,視線可以穿透清澈的冰層,看見建築筆直往下通去,各扇窗戶閃著明亮的燈火。


    格勞科斯神父穿過這座半是冰窟半是辦公間的地方,朝我們緩緩走來。他穿著長長的黑色法衣,戴著十字架,我一下子聯想到浪漫港附近修道院裏的耶穌會士。顯然,這個老人雙目失明了——眼睛因白內障而成了乳白色,什麽也看不見,就跟兩顆石頭差不多。但格勞科斯神父最先震懾到我的地方,並不是這一點:他很老,很蒼老,鬚髮盡白,留著長長的鬍鬚,如一個年高德劭的長者。庫奇阿特叫他的時候,他的麵部一下子有了活力,像是忽然從入定狀態中醒來。雪白的眉毛拱起,寬闊的前額皺出深沉的痕紋,裂紋橫生的嘴唇咧開微笑。這聽起來可能有些詭異,不過,格勞科斯神父身上,並沒有任何一點令人覺得怪誕——不論是盲眼,還是白得煞眼的鬍鬚,不論是那由於年老而皺褶疊生、雜點斑駁的皮膚,還是幹癟的嘴唇。他是那麽……正常和健康……就算和別人比,也比不出個所以然來。


    關於遇見這位“格勞科斯”的場景,我曾預先有過好些設想——害怕他和正在追捕我們的聖神有聯繫。而現在,看到他是名神父,我本該馬上抓緊女孩和貝提克,隨奇查圖克人一同離開,但我們三個都沒有這一衝動。這位老人不是聖神的人……他僅僅是格勞科斯神父。初次見麵幾分鍾後,我們就知曉了這一點。


    但一開始,在我們誰都沒有說話的時候,盲眼的神父就似乎已經感覺到了我們的存在。他用奇查圖克語對著庫奇阿特和奇奇提庫說過話之後,突然轉身麵對著我們,高高舉起一隻手,仿佛他的手掌能夠感受到我們(我、伊妮婭、貝提克)的熱量。然後,他越過狹小的空間,來到我們旁邊,來到冰窟與房間互相侵蝕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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