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通信誌發出的紅光,盯著短小的死亡之杖的尖端。不知哪個好事之徒給它連上了一台發光二極體顯屏,所以我能看見生成的數字。它們正快速閃爍,就像是通往地獄最底層的電梯上的數字:26-74-109-19-37……他們給通信誌編了程序,讓它生成的數字不大於150……77-42-12-60-84-129-108-14-


    我徹底輸了。雙手雖被不屈不撓的塑料皮帶綁縛,但我握緊雙拳,繃緊肌肉,肆意謾罵,衝著牆壁,衝著有機玻璃窗後扭曲的蒼白麵龐,衝著他媽的教會、他媽的聖神,衝著殺了我愛犬的該死孬種,衝著那天打雷劈的……


    我沒有看見顯屏上出現的較小質數,也沒有聽見死亡之杖的光束被激活時發出的輕柔嗡嗡聲。但我的確感覺到了什麽,某種毒藥般的冰冷感覺開始從我腦後升騰而起,用神經傳導般的速度蔓延進我身體的每一部分,我非常驚訝於這感覺。專家們說錯了,囚犯們說對了,我瘋狂地思索著。你能感受到死亡之杖給你帶來的死亡感。要不是那麻木如波浪般穿襲過我的身體,我肯定會哈哈大笑起來。


    如黑色波浪般的麻木。


    一陣黑色的波浪,將我攜卷而去。


    04


    我活著醒了過來,對此沒有感到很驚訝。我心想,如果誰死著醒了過來,那他才會嚇呆呢。總而言之,我醒了過來,周身沒有感到多大的不適,僅僅是四肢略微有點麻刺感。我躺在那兒,呆呆地望著陽光徐徐爬過粗糙的灰泥天花板,過了一分多鍾,一絲急切的想法讓我猛然清醒過來。


    等等,我不是……他們不是……?


    我坐起身,環顧四周。如果有什麽念頭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固執地認為剛才的死刑是一場夢,那麽,周遭陳設簡陋的環境立刻就將那念頭驅得煙消雲散。這房間的形狀就像個圓形的餡餅,四周是塗著白水泥的弧形石牆,天花板上則刷著厚厚的灰泥。房內隻有一件家具:我身下的這張床。灰泥和岩石質地樸實,但床上厚重的米黃色亞麻布彌補了這一切。另有一扇巨大的木門緊閉著,還有一麵拱形窗戶,通向室外的自然環境。透過窗,我望見外麵湛青的天空,我繼而明白,自己依舊是在海伯利安。但我不可能是在浪漫港的監獄中,此地的岩石實在是太古老了,門上的細雕太華麗了,亞麻布的質量也太上等了。


    我站起身,雖然身上一絲不掛,但毫不顧忌地走到窗前。秋風凜冽,不過太陽灑在皮膚上還是讓人感到暖意融融。我是在一座岩石塔樓上。放眼望去,黃色的茶馬和盤根錯節的低矮堰木在山嶺上織出一頂實心樹梢華蓋,一直延綿到地平線外。常藍植物緊緊紮根於花崗岩表麵。此外,我還能看到另一些城牆、壁壘,以及另一座巍峨矗立的曲線形塔樓,沿著腳下的山脊向遠方綿延而去。城牆看上去古老極了。它們的建築式樣和體係結構的建造感來自於一個高技藝和高品位的時代,時間可以追溯到隕落的好多好多年前。


    我立即就猜到自己在哪兒:這些茶馬和堰木的存在表明,我依舊是在天鷹大陸南部;這些雅致的遺蹟則道出了一個真相:這是被遺棄的城市——安迪密恩。


    雖然我的家族借用這個城市的名字作為姓氏,但我從未來過此地。不過,從我外婆那兒(她是我們宗族內很會講故事的人),我聽說了許多關於它的描述。七百多年前的那艘登陸飛船墜落在此地後,海伯利安建立了許多城市,安迪密恩便是最早建立的幾座之一。在隕落前,這座城市以它傑出的大學著稱於世,那是一座巨大的城堡狀建築,居高臨下地聳立在舊城之上。外婆曾祖父的祖父曾是這座大學裏的教授,但後來聖神軍隊霸占了天鷹中部的整片區域,把成千上萬人打發上了流亡之路。


    而現在,我回來了。


    一個藍皮膚、鈷藍眼睛的禿頭男人從門外走了進來,將內衣褲和一身簡單的日裝放在床上,那件衣服看上去像是手織的棉織品,他向我開口道:“請先生更衣。”


    我承認,在此人轉身走出房門的過程中,我一直默默地盯著他。藍皮膚,明亮的藍眼睛。沒有毛髮。他……它……肯定是我有生以來看見的第一個機器人。如果被人問及,我肯定會說,海伯利安已經沒一個機器人了。在隕落前,製造機器人是非法的。雖然他們在具有傳奇色彩的哀王比利的手下扮演了重要角色,並於幾世紀前在北方建造了大多數的城市,但我從來不知道,他們中的成員竟然還活在這顆星球上。我搖搖頭,穿上衣服。雖然我的肩膀很寬,腿很長,完全算不得普通人的身材,但那件日裝竟然合身極了。


    我走回窗前,此時,機器人又推門進來。他站在敞開的門口,張開手臂朝我招了招。“安迪密恩先生,這邊請。”


    我克製住一問究竟的衝動,跟在他身後,攀上塔樓的樓梯。頂上的這間房間占據了整個上部空間。午後的日光從紅黃相間的彩色玻璃窗湧入。至少有一扇窗戶開著,風從山穀中升湧而起,從遙遠的下方傳來樹葉華蓋發出的颯颯聲。


    這間房間跟我的那間單人房一樣白,毫無裝飾,除了圓形空間中部堆積的一堆醫學設備和通信控製台。送我抵達後,機器人便離開了,臨走時關上了厚重的大門,一秒鍾之後,我終於發現,那堆設備的核心處坐著個人。


    至少,我覺得那是個人。


    這男人躺在一張流沫懸椅型臥床上,床被調整到了坐姿。管子、靜脈滴管、監控細線和仿器官臍線的一端連接著設備,另一端則接到椅子中那個形容枯槁的人身上。我說他“形容枯槁”,可事實上,他的身體看上去簡直就是個木乃伊,皮膚皺紋層疊,仿佛古舊皮夾克的褶皺,腦袋上布滿了麻點,禿得幾乎寸發不生,四肢羸弱,看那程度就像是退化了的附肢。這老人的姿勢讓我想到一隻皺巴巴、沒有羽毛的雛鳥,卻從鳥窩中掉了出來。那山羊皮似的皮膚帶著藍色的色調,我腦中閃過機器人的念頭,但我又看到了不同色調的藍,手掌、兩肋、前額上是淡淡的鮮藍,我終於明白,我眼前是個名副其實的人類,他已經享受——或者說是忍受了——幾個世紀的鮑爾森療法。


    現在再也沒人接受鮑爾森療法了。這項技術早已在隕落中失傳,就像產自各星球的原材料在時空中遺失一樣。或者隻是我的揣測,但現在,這裏就坐著個人,至少有好幾百歲,他在幾十年前必定接受過鮑爾森療法。


    老人睜開了眼睛。


    我以前見過如此強勢的目光,但這一生中,我從未想過如此攝人心魄的眼神會盯著自己。我當時肯定是嚇得退後了一步。


    “過來,勞爾?安迪密恩。”那聲音聽上去如同一把鈍劍在刮擦羊皮紙。老人的嘴嚅動著,就像是海龜的唇緣。


    我朝前走了幾步,直到一台通信控製台攔在了我和木乃伊形體的中央,這才停下腳步。老人眨巴著眼睛,抬起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對那柔若細枝的手腕來說,那手看上去依舊太過沉重。“你知道我是誰嗎?”刮擦似的聲音輕如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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