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之前,初三的補習班也放假了。


    關敏人在家裏心還在學校,上午睡到自然醒,下午趴在房裏的桌上做試卷,刻苦得一下將關捷比成了垃圾學生。


    關捷愈發懷念小時候,那時候關敏也整天拿著個洋娃娃給它編頭發,李愛黎也很少叨叨看看你姐再看看你。


    這幾天關敏在家,她更是老讓他向姐姐學一學,關捷學不來,就振振有詞地抬杠:“路榮行比我還高一年紀呢,他都不搞學習,說明我更沒到學習的時候。”


    李愛黎一句“你怎麽能跟他比呢”湧到嘴邊,又心酸難言地憋了回去。


    在她看來,他們家和隔壁確實沒法比,她和關寬兩人往上數三代,血緣近些的親戚都是農民,稍微有錢一些的親戚,大家心照不宣,早就不來往了。


    所以關捷姐弟倆隻有讀書一條出路,讀不好他們就隻能成為和她一樣的人,在灰塵仆仆的工廠和黃土地裏辛苦一輩子。


    但是路榮行不一樣,他會投胎,生在了一個好家庭,萬一書讀得不好,保底的退路都是接管路建新的小生意,更不用提汪楊娘家那邊,聽說親戚裏有當官的,給他謀一個鐵飯碗不是問題。


    李愛黎浸了半輩子的人情冷暖,心裏門兒清,知道關捷和路榮行的起點不一樣。


    可是關捷的心肝裏裝的大概都是空氣,他連避嫌都還不懂,李愛黎一邊歎氣,一邊又希望他永遠都隻有這麽大,在水池邊喂個烏龜都還要跟它說話。


    關捷倒是想說,但是烏龜冬眠了,並且傻得十分隨他,連寒潮都不會躲,在冰塊裏被凍成了一個連尾巴和四肢都沒縮回去的“標本”。


    霜凍後關捷第一次在水池裏找到它,還以為它死了,燒了壺熱水就準備去澆冰,準備把它弄出來埋了,好在關寬及時阻止,烏龜才沒有被他燙死。


    不過他每天蹲在水池上刷牙,低頭看見烏龜那樣就不是很舒服,於是弄了盆溫水慢慢地化冰,凍得兩手通紅,最後將烏龜撈出來裝在幹燥的破陶罐裏,放在柴房貼著灶台的那麵牆下,還像養雞一樣給裏麵墊了半邊稻草。


    李愛黎就對關寬笑,說你兒子書讀得不怎麽樣,養個小玩意兒倒是盡心盡力,以後說不定能開個養雞場。


    到了臘月二十六七,家家戶戶都開始做大掃除和貼春聯,李愛黎在屋裏拖地,將掃把紮在竹竿上,讓關捷舉著它在家裏的各個角落掃蜘蛛網。


    他卻拖著那個有他4個身長的通天掃把,跑到屋外的板凳上,瞎子摸象地往瓦縫裏捅,屋頂櫛風沐雨的羽毛球們於是紛紛下凡,關捷一數有5個,都是他這一年和路榮行打上去的。


    汪楊看他這麽勤快,立刻準備了一塊抹布和一個桶,準備把懶惰的路榮行也給安排上,誰知道這兩個破孩子集體撂挑子,沒多會兒就跑去打羽毛球了。


    其他人家裏的小孩,同樣逃不過勞動最光榮的宿命。


    吳亦f的爸爸懶,每天日上三竿了還不見人影,他奶奶撞見他從菜市場出來,手裏提著兩大捆蔥,登時血壓飆升脾氣見長,忘了不久前被窩心腳踹出來的心如死灰,怒氣衝衝地上他家罵他爸去了。


    兩條街之外,張一葉比路榮行還像少爺,家務活是丁點不沾,他爸張從林隻好打發他去買東西,但這糙爺們又不係統地知道,過年需要買哪些東西,於是張一葉一天裏有半天在跑冤枉路。


    他在路上來來去去,總聽見鄰裏在議論自己,這讓張一葉有種預感,今年這個年可能是過不好了。


    再過幾天就團圓了,他媽打工的工廠也放假了,但是她卻還沒有回來,張一葉聽到鄰居的大媽說,她要跟打工的男人跑了。


    大夥大概是同情他,議論都是偷偷的,但張一葉不僅聽見了,而且並不是很在意。


    父母感情不和,作為家裏的一份子,他的感受比外麵所有精通他家消息的外人都要清晰,那兩人一年有340天不見麵,見了麵互相也愛答不理,連眼神交流都很少。


    張一葉從記事起,就感受不到他們之間的感情,也不喜歡他們共處一室的氛圍,冷冰冰的,讓他看見了就想避開,不想加入進去。


    大人怎麽想的他不清楚,張一葉隻知道自己麵對著這兩張掛滿敵意和冷漠,卻又不自知的麵孔時,心裏起初很惶恐,如今變成了不耐煩。


    鄰居們總是將他倆分開來勸,說孩子大不大、小不小,離了這個家就碎了,還能叫個家嗎?你讓孩子怎麽想?


    張一葉卻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他想說過不下去了就離,他無所謂。


    雖然頂著同一個名義,都是爸媽和孩子,但是他們和路榮行的爸媽不一樣,自己和路榮行也不一樣,每個人都不一樣。不是全世界家庭不和的孩子,都想強行挽留一個明明碎了,卻用膠布強行貼著沒散的、所謂的完整家庭。


    肯定有小孩心思細膩,想要原裝的父母,但張一葉不是。


    他很煩那些故意做出來給他看的假象,也沒覺得在他媽不在的時間裏,自己有多忐忑不安,他挺好的,不缺吃穿還有好兄弟,每天都能找到很多樂子。


    跟誰對張一葉來說也不是問題,他就跟著他爸,因為他爸有錢一點,養他的負擔比媽媽要輕,兩人要是想組建新家庭,隻要和諧他也歡迎。


    隻是張一葉沒有和父母正兒八經談心的經驗,一直無從說起。


    馬上過年了,家裏卻隻有老中少三個階段的枯爺們,衛生狀況烏煙瘴氣,平時自己不嫌棄,可春節家裏要來客人,意思意思也得除舊迎新一把。


    老爺子爬樓梯都費勁,沒法參加勞動,張從林不得不調休回來主持大局,兒子不幹的活兒都歸他包攬,任憑他狗啃刺蝟無處下嘴,也隻能從收拾衣櫃一路幹到給角角落落撣灰。


    街上的大媽們總在笑,說自家老爺們除了幹他自己那點活,回到家了連根麥草都掐不斷,但男人們真的掐不斷嗎?他們隻是從來沒掐過,因為總是有人會去做。


    張從林以前老覺得他媳婦在家,就帶個娃、煮三頓飯,多麽輕鬆和悠閑,可這個春節他不得不接手她的工作,才發現一切沒那麽簡單。


    家務是這樣的瑣碎而無窮無盡,讓他分分鍾想回單位去值班,可他回不去,不然這個年沒法過了。


    相冊通常是撣灰工作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張從林從門板上擦到梳妝台,拿起相冊擦灰的那一瞬間,被家務整出來的焦頭爛額驀然冷卻。


    一股淒涼在他身體裏爆開,逼得他在這種情緒的沉淪中,覺得自己很失敗。


    人到中年,職位升不上去,家庭也支離破碎,張從林恍惚想起自己娶媳婦的那一天,依稀好像還是挺高興的,那是什麽導致了現在的局麵?


    張從林打算審思一下自己,卻駭然發現記憶裏一片空白,他幾乎想不起任何關於家庭的溫馨回憶,他永遠都在待命,在各種家事的中途離開,他是一個沒能盡到丈夫和父親責任的警察,所以他的老婆離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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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隊裏的同事的家庭都過得挺和美的,所以問題大概真的在他自己身上吧。


    時間給過足夠的餘地來傷害和分離,對於頭頂那個無形的綠帽子,張從林從一開始地猙獰發狠,說要一槍崩了那個狗日的,在以年為單位的淡漠中,變成了如今的無動於衷。


    這一刻客廳空蕩蕩,挫敗和孤獨讓他非常懷念過往,張從林不由自主地放下抹布,坐到沙發上翻看起了老照片。


    第一張的口袋裏放的是張一葉的百歲照,早期的照片沒塑膜,有些褪色和花了,但是照片的神韻還在,那時的張一葉又黃又瘦,表情一點都不喜人,冷酷不悅地盯著鏡頭,仿佛一個黑社會大哥。


    好在他現在很開朗,每天笑嘻嘻的,張從林蒼涼地笑了笑,一瞬間覺得時間過得真快,兒子都到他的脖子高了。


    他且翻且感慨,心裏百感交集,覺得要不是這些照片,他絕對會忘記這些不起眼的尋常瞬間。


    不知不覺間相冊就見了底,張從林翻過最後一頁,心想早知道那時就該多拍一點了,緊接著他將視線投向了甫露出來的那一張。


    張一葉嚼著糖,踏上二樓的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手裏提著兩袋子糖果,一袋是便宜不少的硬糖和軟糖,用來招待客人用,另一袋全是大白兔,給他自己打牙祭的。


    然後剩下的錢他全黑了,富有使人愉悅,張一葉悠哉地將袋子甩了一圈,然後轉了小半個彎,麵朝客廳地一抬頭,就見他爸捏著一張照片,猛然和自己對上了視線。


    那眼神不怎麽善意,愁眉緊鎖的近乎銳利,像在看那些他要抓或是已經抓住了的人似的。


    出門之前他還樂嗬嗬的,張一葉愣了一下,感覺氣氛不太對勁,他打住手上的動作,被緊急叫停的糖果擦出了“嘩啦啦”的聲響。


    張一葉在這種聲中疑惑道:“咋了老頭?我今天可沒惹你啊。”


    張從林心裏的疑惑差點漫出來,聞言倉促收斂了嚴厲的表情,舉了下手裏的照片,從千頭萬緒的腦中扯出了一個問題:“跟你沒關係,過來,我問你,這張照片是哪兒來的?”


    張一葉心說真稀奇,這大忙人今天居然有閑心看照片,不過腿上沒有偷懶,幾步邁過去將頭一低,眉毛立刻就皺上了。


    照片中的影像是一個蓬頭垢麵的邋遢男人,臉正對鏡頭,眼神有點呆滯。


    張一葉的第一反應是不認識這個人,二是更加好奇,陌生人的照片怎麽會在自己家裏,但當他含疑地接過照片仔細端詳,才在照片背麵被煙頭燙過的痕跡中想起,這是幾個月前,路榮行拜托自己洗廢的照片。


    可他明明當時就丟進垃圾桶裏了啊?


    張一葉對著照片呆了幾十秒,這才理清楚最有可能的邏輯線,他將糖果袋子煩躁地往沙發上一丟,直接氣笑了:“誒呀我真是服了我爺了,真是喜歡撿垃圾,我丟垃圾桶的廢照片,他都給刨出來,還塞在相冊裏了。”


    張從林職業病作祟,實在是很不喜歡他這種一籮筐答不到重點上的風格,忙不迭地追問道:“別廢話了,我就問你是哪兒來的?”


    張一葉坐在沙發扶手上,從路榮行的委托一路說到他將燙壞的照片都扔進垃圾桶的經過,說完才注意到問題所在,抬了眼皮瞅著照片問道:“這照片怎麽了嗎?你剛剛那麽盯我。”


    “沒怎麽,”張從林嘴裏這麽說著,腿上卻立刻站起來,扔下幹到一半的家務驅車直奔市公安局五處。


    他們公安的內網上,掛著很多的通緝犯的照片,也許是他記錯了,他隱約覺得照片上的這張臉像是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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