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入11月下旬以後,天氣日漸寒冷。


    關捷雖說是個矮子,但顯然去年的他更矮,舊冬裝不是袖子短就是吊腳,李愛黎因此和其他媽媽們開始了一年兩度的翻衣櫃模式,將舊衣服收拾出來,堆在籮筐裏用來剪成布條紮拖把,嶄新些舍不得剪的,就拿去送給別家同性別的小孩。


    關捷的舊衣服大多拿不出手,原本買來的時候就不是什麽好質量,再被他的運動量一荼毒,基本都是鬆鬆垮垮的。


    路榮行的外套和棉服卻很受歡迎,因為都是路建新給他從市裏帶回來的牌子貨,他衣服挺多也不好動,洗完燙好了能有個七.八成新。


    每年都會有好幾個姐妹提前跟汪楊說,有不要的舊衣服記得別丟了,給她們家孩子。


    比鄰而居,汪楊相對和李愛黎更親近一點,但她會做人,從不將所有衣物都送給後者,一來是平衡姐妹間的關係,二來是怕李愛黎不高興,因為好強的人什麽都喜歡自己掙,她其實是好心,但也怕對方會多想。


    不過遇到質量真正好的,汪楊還是會留下來,偷偷讓關捷先試一試。


    今年路榮行換下來一件呢子大衣,深藍色的大麵上綴著雙排的牛角扣,剪裁好到駝背穿上它,看起來都能直兩分。


    這衣服對關捷來說稍微有點大,但他入冬之後沒見那麽多太陽,白回去了一點,穿這顏色被襯得尤其明顯,看著乖得很,而且冬天的衣服本來就臃腫,裏頭多塞一件毛衣,反正比他蓬蓬的棉服穿著妥帖。


    汪楊讓他脫下來,回頭委婉地對李愛黎說這衣服暖和,問她感不感興趣。


    很快這件大衣就成了關捷的囊中之物,以他的腦筋還想不了那麽多,會去糾結自己為什麽要穿路榮行剩下的衣服,他隻是因為不起風的時候它比棉衣還暖和,所以很愛穿著它。


    但巧的是路建新年前回來,居然給路榮行買了件一模一樣的大衣,因為市裏沒什麽新款式,他想著穿生不如穿熟,幹脆拿了個大一號。


    兩人第一次撞衫的時候,滿院子的人都在笑關捷,問他:“你到底是敏敏的弟弟,還是小路的弟弟啊?”


    關捷睨著路榮行,跟他擺了個一模一樣的站姿,用手抄著兜,麵無表情地說:“都不是,我是路榮行。”


    別人就會接著問:“那你是他,他是哪個?”


    關捷哈哈大笑,看向被他占用了性命的那個樂得不行:“他啊,他是無名氏。”


    汪楊覺得這畫麵挺像哥倆,還專門拿傻瓜機給他倆拍了張合照,畫麵是個抓拍到的瞬間。


    當時關捷比了個剪刀手,非讓路榮行跟他一起喊“茄子”,路榮行覺得太傻不肯,他就上手去戳對方的嘴角,準備給他強行提起來。路榮行一邊仰頭躲避,一邊用手按住了他的頭頂,將他往外推,兩人正要開打,沒提防鏡頭,笑得都很自然。


    汪楊不愧有雙藝術家的手,永遠留下了這一刻,回頭拿去洗了兩張,各自塞進了自家的相冊。


    冬天上學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關捷每天起床都要賴到最後一刻,而路榮行早起晚歸,白天還要來回兩趟,他也冬困,於是騎起了自行車。


    隻是早先還沒那麽冷的時候,路榮行騎自行車的時候沒留意,沒有準備手套,有天夜裏突然降溫,他頂著夜風騎車回來,手上迅速發漲發熱,被凍得到處都是硬紅斑塊的瘡。


    期間琵琶練習也沒斷,可惜腫起來的關節極大地影響了他的靈活度,路榮行換弦有些換不過來,曲子就難聽到影響關捷吃飯了。


    他動不動就端著菜碗往旁邊跑,去視察路榮行那一雙腫得像胡蘿卜的手。


    路榮行因為手癢,總是在用開水泡,每次從水裏拿出來,手被燙得通紅,不比菜市場深處那些剝了皮的紅色牛腿好看多少。


    關捷覺得他可太慘了,同情之餘總想為他做點貢獻。


    他每逢看見路榮行搓手,就會去幫他撓癢癢,用自己剪禿了皮的食指尖在路榮行的創處撓,又怕弄疼他,力氣就輕得要命,可以說是打著抓癢名義地蹭蹭而已。


    他一邊輕輕地摳,嘴裏的語氣會不自覺和力度成正比,眼皮不斷抬起放下,特別嗬護地說:“疼不疼?舒不舒服?”


    路榮行說實話是癢上加癢,但他不好拒絕關捷的好心,隻好忍著笑說:“舒服舒服。”


    隻是摳來摳去連標都治不了,時間一天天過去,汪楊也買了好幾種凍瘡膏,路榮行的手還是那個腫樣。


    而且大人們都默認,凍瘡這東西就是隻要長了就會年年生,很難拔除。


    汪楊心想這可不行,為此到處問的土方子,貼過傷風膏藥也抹過熱醋,隻是都不見什麽療效。關捷隨便在路邊湊熱鬧,倒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地碰到了一個冷門的偏方。


    雖然入冬後天黑得早,但關捷還是有一段為時不短的玩耍時間。


    如今衣服穿厚了,他有點跑不起來,加上汗濕後還容易感冒,李愛黎沒錢伺候他,嚴令禁止他瘋跑。關捷旺盛的精力發泄不掉,隻好買了個陀螺,每天跟吳亦f和街上那些小孩在院子裏的籃球場上熱火朝天地抽。


    抽熱了他就停下來在旁邊起哄,等涼透了再繼續戰鬥。


    這一抽就是半個月,寒假以屈指可數的天數漸漸逼近,離放假還剩一個星期的那個周五,關捷在放學的路上,看到修摩托車的老板在門口用爐子熬東西,直接把他香了過去。


    他在爐子上方一看,發現老板的鐵勺裏裝的是一把黑炭,登時就滿頭霧水地彎著腰打聽起來,蹲在旁邊探頭探腦:“大伯,這什麽啊?怎麽這麽香?”


    修理店的老板單手持勺,正在用一根筷子將炭翻來翻去,聞言笑道:“這個啊,就是雞蛋黃,香的是它熬出來的油。”


    關捷一天吃兩個蛋,從來沒聞過這種味道,也沒見過炭一樣的蛋黃,他聳著鼻子邊嗅邊說:“熬油幹嘛?哪裏有油?”


    老板不停地翻著雞蛋黃的炭化物,對他十分耐心:“熬油治燙傷啊,尤其是對摩托車煙筒燙出來的傷,效果特別好,你不知道吧?”


    關捷長見識地搖了搖頭,他比較幸運,雖然毛毛躁躁,但至今連京萬紅燙傷膏都沒見過。


    老板接著說:“油還早著呢,也不知道這鍋有沒有,雞蛋黃的油不是那麽好熬的。”


    關捷一聽好像還需要很久的樣子,用手撐住膝蓋,打算回家抽陀螺了。


    誰知道這個老板是個話癆,逮住個人就能開話匣子,自顧自地又吹了起來:“但是老話說的好,物以稀為貴嘛,用這油塗的傷口,連疤都不會留。”


    關捷起身的動作一頓,彎著腰思索道:“這麽好?那凍瘡的疤,擦這個消不消?”


    老板答得一臉自信:“隻要沒破皮的,應該都消得掉,而且這油治凍瘡,效果那也是杠杠的。”


    關捷聽得兩眼放光,立刻蹲了回去,央求老板熬出油了倒一點給他,一點點就行。


    老板畢竟是做生意的男人,不至於舍不得那個把蛋黃,很快就答應了他,不過條件就是他得在這兒幫忙翻炭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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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捷接過鐵勺和筷子,剛開始還滿心期待,眼巴巴地等著黑炭出油,誰知道翻了二十多分鍾還是什麽都沒有,動力就不是很足了,動作變得機械而不專心,就這麽又幹耗了將近半小時,那堆黑乎乎的蛋黃渣才終於沁出了一汪水色的清油。


    老板拿濾網過濾了幾遍,然後用半個蛋殼給他倒了一些,關捷小心地捧在路上走,生怕它撒了。


    隻是還沒走回家,這一小攤油就在低溫裏冷卻凝固,變成了很像豬油膏的固體。


    關捷回家的時候,路榮行剛剛彈完,正在泡手準備吃飯,關捷顛顛地跑過去獻寶。


    路榮行對偏方已經死心了,沒帶指望地謝過了他,每天都堅持洗完手就擦,凍瘡卻並沒有因此就奇跡般地變好,隻是一直沒破,回暖的時候腫塊自己消了。


    不過從第二年直到大學畢業,他都沒有再生凍瘡,沒有人知道這當中有沒有關捷的功勞。


    在那個蛋殼被挖到見底的時候,小學、中學相繼放了寒假,路榮行一入冬氣管炎就犯,咳嗽鼻塞咽喉腫痛,便整天坐在床上看電視看書,關捷仍然到處跑。


    街上每年過冬都會有人生火盆,將大塊的樹樁裝在破了的鐵盆裏,燒著後熄掉明火,讓它像渥炭一樣慢慢燼化,利用輻射出來的溫度取暖。


    大人們圍在火盆周圍,烤手烘鞋展望來年的收成,關捷就坐在夾縫裏的小板凳上烤花生,邊烤邊吃,要是記得,還能給路榮行留一把。


    李愛黎和汪楊不畏嚴寒,大冷天的都在搓麻將,關寬和路建新這些男人們,就鬥鬥地主抽抽煙,聚在一起聊新聞聯播。


    關敏因為還有半年參加高考,仍然留在學校裏補課。


    繁重的升學壓力導致普通班的不少同學都開始發奮,沒日沒夜地寫公式背書,至於那些已經認定“讀書沒什麽用”的倒數生,倒是十年如一日地繼續在校園裏閑逛。


    學生殺老師的凶案並沒能改變一中老師打人的習慣,部分老師起初確實收斂了一些,但如今早已故態複萌,因為一個人、一樁事件,基本不可能撼動一種風氣。


    李雲、王聰聰、曹兵甚至伍老師,都已經變成了近乎被塵封的字眼,連關敏都幾乎不再想起他們,她有了新的班主任,腦子裏被塞滿了中考倒計時的數字。


    現實以無聲而鐵血的事實證明,要遺忘一個生命中當時以為很重要的人,需要的不過是區區兩樣東西,斷開聯絡,以及一小段忙碌的時光。


    在一中的校外,新年的氛圍正在充滿街道,路邊陸續擺上了鞭炮攤,菜市場門口也出現了一些平時沒有的小攤,賣棗賣茶賣江米條,大人們一天要上十趟街,要麽就是在廚房忙碌。


    蒸包子、鹵菜、炸麻花,灶台上炊煙不斷,關捷每天不吃正餐,都能被撐到直打嗝,加上全是大魚大肉,油水厚得他夜裏睡不著,白天不得不到處找活幹,消化完了那些躁動的能量才好睡覺。


    李愛黎充分利用了他愛跑的能動性,將他使喚得馬不停蹄,一會兒讓他去稱糖稱瓜子,一會兒又讓他去買醬油。


    關捷在馬路上來來去去,偶爾看見乞丐在街邊的垃圾堆旁流浪,腦中倏忽會彈出一個念頭,心想他今年怎麽這時候還在這裏,明明往年天一冷,乞丐就會從街上絕跡的。


    不過別人愛在哪兒就在哪兒,也不關他什麽事,關捷閃身鑽入集市,塞在荷包裏的手將硬幣撥得叮當作響,這聲音他感覺自己很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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