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好。她遞給我一罐藍罐,自己打開了另一罐,咕咚咕咚往喉嚨裏倒。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說:“想喝醉的話別浪費這個,廚房櫃櫥裏有貴州出的白酒。”


    她低頭笑了一聲,說:“你看見了?”


    “沒有。”


    “說謊,你就看見了。”


    我打開易拉罐,喝了一口,說:“那個女人一點都不漂亮,而且看起來也不像處女。”


    “應該,是吧。”


    “可你還是覺得不好受?”


    “呃,說不上,”她拿手搔搔頭,“不是那種不好受,不是要生要死啊之類的。”


    “那你幹嗎還挺上心的樣子?”


    “怎麽說呢,對了,就像買冰激淩,你有過這種經驗吧,和一個朋友去買冰激淩,你想吃菠蘿口味的,對方卻搶先一步,說要吃巧克力的,最後你覺得無所謂,也就跟著吃起巧克力冰淇淋,就是那種感覺,明白嗎?”


    “不明白,看不出這跟吃冰淇淋有什麽關係。”我老老實實地說。


    “就算你不是特別想吃巧克力冰淇淋,可你既然買了,還是想高高興興,徹徹底底地吃,對吧?”


    我點頭:“有點明白了。”


    “她需要我喜歡,我也正好有點喜歡,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不這麽做是很難受的,我沒有想過太複雜的東西。”


    我抬起頭,看她臉上濕淋淋的,應該拿水狠狠澆過,說:“不過,人可不是冰淇淋。”


    “什麽意思?”


    “沒什麽,”我往陽台上探頭,遠處的高樓徹夜未眠,樓頂碩大的電信gg牌,猶如黑暗裏獨自佇立的機械人頭頂安裝的古怪天線。我笑了,“你就信我吧,沒有比說對象壞話更能讓頭腦保持清醒的了。”


    “去你的。”


    “那你說我現在交往那個男的的壞話吧,我保證附和。”


    她笑開了,推了我一下說:“你們怎麽啦?”


    “沒事,就是他覺得我不愛他,非鬧著問明白不可。噯,你問過別人這樣的問題嗎?”


    她想了一下,“沒有。我沒那個耐性,既不耐煩問,也不耐煩答。”


    “是啊,愛情這種事,說到底跟其他人又有什麽關係呢?”


    “那你怎麽答的?”


    “說愛你啊,不愛的話就不會跟你睡覺了。”


    她哈哈大笑,說:“這個人莫非有貞操情結?”


    “多少有點,這也難怪。想想看,在古代,少男少女都是通過生米煮成熟飯這一招才爭取到幸福的。”


    “我不覺得這事能解決什麽問題。”


    “當然,相反,它倒是一直在增加問題。”


    她沉默了,垂下頭,過了半響,若有所思地說:“她是個有夫之婦。”


    “噢,這可真是個禍害。”


    她抬起頭,眼睛黑白分明:“你說她在騙我嗎?”


    我邊喝啤酒邊思考,然後說:“說不準。”


    她半信半疑,點點頭,說:“不過她不會為了我離婚的。”


    “對啊,也沒有一個男人會真為了我去離婚。”我和她碰了碰啤酒罐:“我們還真象,為了相似幹杯吧。”


    她笑笑,往喉嚨裏又灌了一大口酒,說:“你為什麽喜歡男人呢?”


    “那你為什麽喜歡女人?”


    “因為男人很髒啊,聞起來味道也不好,又多毛,還很可能有口氣啊,腳氣啊之類的。”


    “可女人幾乎都有一大堆麻煩,跟一個和自己麻煩不相上下的人睡覺,嘖嘖,想起來就頭大如鬥。”


    四


    我付了的士錢,剛打開車門下車,阿奇就一把拉住我,拽著一樣對麵橋下跑去。橋上的車輛繼續紋絲不動,無論身價多少,性能如何,此刻一律象落地生根似的長在水泥橋麵上。我們跑得很快,對我這種不擅長任何體育運動人來說,這已經將近我的極限――很快我就清晰地聽見心髒在胸腔中激烈跳動的聲音,呼吸的急促和壓迫感也隨之而來。記憶裏類似這樣的奔跑,隻有上中學考那種要命的長跑。時至今日,那種讓嗓子龜裂,窒息一樣的大腦空白感還不時從惡夢中襲擊而來。中學一畢業我就發誓再也不跑那樣的步,除非發瘋,再也不做這種難受得快要死掉的事情。現在雖然讓阿奇拉著,可我還是非常不喜歡。我想掙脫她,怎奈她就像手裏有吸盤一樣牢牢抓緊我。跑了大概有幾分鍾,我已經累得不行,終於跑來到橋下。


    我彎腰把手支在大腿上,喘了好一會,才感覺呼吸順暢回來。這時,我看到腳上白色森田球鞋濺滿泥漿,牛仔褲褲腳一圈基本上泥痕點點。阿奇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她指了指我身體左側。我這才發現左邊離我們不到十米的地方一輛載泥的卡車傾斜倒地,黃色的泥巴和著雨水,把地麵弄得及其泥濘不堪。卡車便擠滿了許多看熱鬧的人,想必這才是造成塞車的主要原因。除此以外,還看到交警的車子和120的急救車停在旁邊。


    “噯,別湊這種熱鬧了吧。”我說。


    她沒有回答,隻是拉起我朝人群中擠去。她的手雖然冰冷,卻及其有力,有下定決心的狠勁。我想說別去了,可在她這股狠勁下,不知不覺把話咽進了肚子裏。大概她身上傳出的堅定的信息也折she到其他人身上,我們沒費多大力氣就擠到人群前端。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一場車禍,心情亂糟糟的,很難在那一剎那總結出什麽具體的感覺。我們踩著的濕泥仿佛不僅黏在鞋底,還在心裏厚厚地塗了一層。地麵上沒有所謂的血跡,120救護車看來也陷入一種閑著沒事可做的尷尬中,隻有一大灘濕答答軟綿綿的泥漿糾結在那裏。兩名頭戴頭盔,身穿警察服裝的人正在盤問一個渾身濕透的男子,想來便是貨車司機。周圍的人在耳朵旁亂糟糟地議論什麽,我們沒有聽清。一切都陷入一種合理的,揮之不去的亂糟糟當中。


    我開始感到很困,徹夜不眠後的倦怠終於襲來。我打定主意,倘若阿奇願意在這裏湊熱鬧那就讓她呆著好了,至於我,則必須要回到我亂糟糟的床上,享受一種被人當頭一棒那樣的睡眠。我打了嗬欠,精神恍惚,周圍的聲音嗡嗡不絕,卻無法翻譯成哪怕一句有確切意義的話來。就在這時,我忽然覺得人群中發起一場騷動,原本竊竊私語的人們開始提高音量,並開始往前擠。我莫名其妙地被人們推到黃土堆前,差點讓後麵的人推了個踉蹌。這一下讓我又有所清醒。我看到原來有幾個人持著鐵鏟正在鏟土,人群的衝動加速了他們揮動鐵鏟的速度。骯髒的黃土堆象被人剖腹那樣敞開,露出底下一個下水道井坑模樣的原狀。在那井坑邊,我分明看到一雙手,一雙沾滿黃泥,因為用力過度而變形的手。


    “看到了看到了。”有人開始高聲嚷嚷。人群一片譁然,再次往前沖擠。警察發火了,衝過來攔住試圖往前的人們,“靠後靠後,誰不靠後當誰妨礙警察辦案。”


    又有一輛警車呼嘯而來,又來了一輛其他什麽車。這時候,被黃土埋在下水道坑的人被麻繩架著拖出來。這是個男人,身體異常沉重,象卸貨一樣從麻繩上卸下來後,就象一堆散落的貨物一樣正麵攤在馬路上。泥土將他嚴嚴實實地裹了一道,他的嘴半張著,裏麵應該也塞滿了這種用來填充的黃色泥巴。


    有穿白大褂的幾個人沖了上去把他圍起來,他們圍了一會,散開去,又換了另外幾個穿製服帶白手套的人圍上去。有人給他拍了照,閃光燈充電的嘎吱聲分外刺耳。最後,有人用白布單把他半張嘴巴的臉和糊滿泥巴的身體蓋起來,抬上了一輛車。


    我的腦袋暈暈沉沉,仿佛一直沒從缺氧的狀態中恢復過來。一直有人在我耳邊議論紛紛,我聽了半天,才勉強組織了一些狀況。大概,這個男人在清晨騎摩托車兜客的時候和卡車相撞,他當機立斷從車上跳下,卻非常不走運地掉到旁邊下水道井裏。這個井平時都有井蓋,偏偏在此之前的幾天被賊偷了。井不深,可就在他掉進去的一霎那,貨車失控翻倒,滿車的黃土穩穩噹噹從天而降,把他埋在井中。


    這個人,在清晨馬路上,被活埋了。


    那天我們再無心情吃飯,匆匆過了馬路對麵打了另外一輛計程車回家。下了車,經過臨街的早晨店時,象忽然感應一樣走了進去。我們各自要了自己的早晨:我的是杭州小籠包和豆漿,阿奇則是一杯咖啡。坐下來後,她點了一根煙,象重插被暴風雨衝垮的秧苗一樣毫無表情地塞到兩唇之間。在那天早上,以早晨店為範圍的那個空間裏,一切都很不對勁,象大小兩個齒輪忽然錯了眼,卡在那裏,無法嚴絲合fèng地繼續運行下去。油煎果子的油煙浮屍一樣漂在我們頭頂,桌子上蔫呼呼地留下幹透血跡一樣的抹布擦痕。俄而,東西送了上來:包子咬在嘴裏有隔夜的味道,豆漿不知怎的,往裏麵拌了四五調羹白糖,嚐起來卻一點甜味也沒有。我從櫃檯拿了糖罐,順手擱在桌麵上忘了放回去。不一會,左手三點鍾位置桌的一個家庭婦女操著特有的粗大嗓門說:“糖沒,去到哪啦,這些人真是的,用了就不知道放回去。”話音剛落,我還沒反應說的是我,卻看到阿奇懶洋洋地站了起來,拿起糖罐晃悠悠地走到她跟前,慢慢地,將滿滿一罐白糖係數倒到她的桌子上。然後,她用撚著香菸的手指著她說:“想用糖?用啊,你用啊,他媽的用死你。”那女人愣了一下,馬上調整好罵街用的音量,站起來插起腰開始罵罵咧咧。她罵的什麽我根本不關心,阿奇把我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她臉色鐵青,並伴隨著一陣陣輕微的痙攣,仿佛有看不見的野獸在她臉皮底下爬來爬去――這種我從沒見過的猙獰把我嚇了一跳,我預感到事情要糟糕。果不其然,我聽見她的聲音,在那個主婦又高又尖的嗓門中,仍然如同冰鎬敲破山岩一樣又狠又冷:“你再說,你再說,我讓你他媽再說。”她把煙往地上一扔,從桌上抄起糖罐一把朝她摔去。幸虧她用力過猛失了準頭,金屬罐沒砸到人,砸到她身後的牆上。金屬落地的尖利聲讓周圍頓時一片寂靜,周圍的客人都看著她們。那個女人一時有點發懵――和這個城市的女人一樣,她顯然隻習慣罵街,並不熟悉打架。這時阿奇發瘋一樣朝她撲過去,同一時間我也撲過去,本能地用肩膀擋住了她。她全身顫抖,眼神兇狠,力氣大得出奇。我一個人招架不住,幸好服務員趕來幫忙。我們一人一邊,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按在座位上。這個過程中,阿奇還不忘朝那個女人揮拳踢腿――她好半天才明白此地不宜久留,罵了句“瘋子”後,趕緊拿起自己的包走出店。這時,店主走過來請我們立即離開,否則就要打電話報警。我隻好跟他道了歉,陪了白糖的錢,半拉半拖把阿奇拽出了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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