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當然當然知道啦,你放一百個心吧。”


    “不行,我還是醜話說在前頭好了。比如我有時候很長時間不用睡覺,通宵要聽搖滾或看碟或在客廳散步;又有時很長時間要睡覺,白天黑夜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反正就是要睡到死掉一樣,像這樣的時候你千萬不要來勸阻啊關心啊,我最受不得這些東西,你能做到嗎?”


    “可以拉。”


    “還有我不睡的時候可能會發出很大聲音,睡的時候又不能聽到一點聲音,你能配合我嗎?”


    “可以啦。”


    “還有我有時候不喜歡洗碗洗澡洗衣服之類的,也不喜歡收拾屋子做這種浪費時間的工作,你能不抱怨嗎?”


    “可以啦。”


    “還有我……”


    “行了,不就是你想怎樣就怎樣嘛,我都無所謂,隨你好了。”


    我說:“除此以外,還有個很重要的問題,我不知道怎麽說。”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看著看著,她從口袋裏掏出煙盒來,抽出一根叼在嘴裏,這不是電視上那些優雅的中產階級婦女長抽的枝幹纖長的煙,而是普通的雲南產茶花牌香菸。她從牛仔褲後袋摸出zippo打火機,像表演魔術一樣在褲腿上一擦而亮,點上後吸了一口,再果斷地將煙霧噴出。然後,她晃晃煙盒,說:“這個,可以吧?”


    “當然,請便。不過,你知道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她吞咽一樣地又吸了口煙,含了片刻,才將它緩緩噴出:“算了,我來說好了,你可真是個蹩腳的女人。”她笑了笑,說:“反正,我有自己的女朋友,你也有自己的男朋友,對方的關係不要打亂,性取向什麽的千萬不要模糊,更不要想玩三p,換伴侶之類的,是這個意思吧?”


    我想了想,的確如此,於是點點頭。


    她又說:“誒,敢情你繞了半天,就怕這個呀,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你,告訴你,上個酒吧就能跟勾搭上的,那都是男人,我在這方麵可有潔癖啊。我要的那可是愛情,你能嘲笑愛情嗎?”


    我不能。我低下了頭。


    “就是嘛,別帶有色眼鏡看人,以後注意啊。”


    三


    計程車開到橋上時塞住了。這時雨勢已然轉小,在玻璃窗上散漫地拉下不規則水痕,仿佛有誰穿著芭蕾舞鞋,在上麵拖著逶迤頹廢的舞步。車廂裏cháo乎乎的,一股隔夜的味道,準確來說是一種隔夜的感覺瀰漫其間。阿奇略微搖下車窗,早上的空氣如約而置,收音機裏正在播出嶄新嶄新的英國輕搖滾歌曲。


    計程車擠到橋中央,終於無法動彈。整座漏鬥狀的橋樑塞得水泄不通。兩邊都擠滿了趕著上早班的車,多數車窗被人們用力扯開,意想不到的人臉擠到玻璃外。下雨的早晨,其實也隻是一個早晨,和眾多其他早晨一樣單調、重複,毫無個性可言。我們坐在計程車裏已經有半個小時,在其後的二十分鍾裏,我們隻能夠往前勉強推進了大概五米。


    和我們並排停著的大公車上,已經有人開始咒罵。聲音落到空氣中,立即引起更多抱怨的聲音。同時,有汽車開始鳴喇叭了――雖然沒有任何幫助,但一個活生生的塞車場景卻聲色並茂地呈現在我們麵前。汽車排放的廢氣開始衝進我們的計程車,阿奇憤怒地搖上了車窗,罵了句:“他媽的真倒黴。”


    收音機的搖滾樂曲不知何時被換成交通信息報導,我們從裏麵聽到播音員毫無表情的聲音,告知目前所處的路段塞車的消息――真是不折不扣的廢話。阿奇有點煩躁,沒有說話。我們又等了五分鍾,這其間的士上跳動的價目表卻毫不留情。她終於忍不住拍了下皮座椅:“你等一下,我下去看看前麵到底出什麽事了。”


    她說完就不由分說開了車門跨了出去,我甚至來不及阻攔她。這種行為在我看來就跟那些鳴汽笛的車一樣毫無意義。這麽多車輛,這麽多人一同積壓在這座不足三百米的橋上,感覺卻跟一個人掉進荒無人煙的沙漠一樣空曠渺小,以及同樣浮上心頭的無助之感。在這種情況下,我反倒有著聽天由命的心安――既然無法可想,那就不如享受無事可做的此在吧。司機又把收音機的波段擰回剛剛的音樂頻道,現在播放的,是一段非常熟悉的旋律,一個女低音用法文黯淡地演繹著這首歌曲,聲音像祖母檀香木首飾盒裏發黃的珍珠。


    “很悶吧,要不要轉個頻道?”司機同情地問我。


    “不用了,這個就很好。”我說,事實上,此時此刻,隻要不是特別難聽的音樂我都能接受。


    法文歌還沒有唱完一段旋律,車門嘩的一下被打開。阿奇汗涔涔的臉貼了進來。


    “快,快下車,前麵出車禍了。”


    我們住的房子屬於我母親,因此間接也屬於我――這麽說並沒有厚顏無恥的成分,因為除了我這個因素,實在看不出如母親那樣的精明投資商有什麽必要購買這套地處破破爛爛的老城區中建造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房子。我卻喜歡這裏的一切,包括樓梯間斑駁脫落的牆體;樓道外巷子兩邊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老軍醫和辦證gg;拐角處被煙燻黑的磚塊fèng隙中脫穎而出的苔蘚和野糙;一樓的窗台那隻脖子上掛著鈴鐺,總用好奇眼神打量我的小白貓;早上巷子外買鹼水粽、叉燒包和豆漿的攤檔;還有不遠處由無證農民或外來民工自發組成菜市場。當我感到無所適從的時候,隻需要打開房門,走廊裏鄰居炒菜做飯的瓢勺碰撞聲,對麵老人收音機裏傳來的粵劇聲,樓下幼兒園孩子們的吵鬧聲就會沒由來給心情添加幾筆雀躍的色彩。我喜歡這種撲麵而來的生活的感覺――一種實實在在置身生活中的感覺,在這裏,仿佛痛苦和歡樂都有了質感,都有屬於它們該有的,能夠辨認的紋路。走廊裏隻能看到四角的天空,每到傍晚,總有成群的鴿子盤旋著飛翔,它們是這隅城市最貼心的安慰,象徵著適可而止的欲望和嘎然無聲的飛揚。


    我在這樣的房子裏有條不紊地進行一個人的生活。母親除了讓我有了個棲身之所外,還給我補貼每月一千塊錢的生活費,剩下的部分靠我寫點報刊文章,打點臨時工賺取――錢雖然不多,但足夠維持我的日常開支。就這點來說,她實在是個好母親,盡管我和她就像來自不同的星球一樣,彼此都很詫異對方的存在。總之,我在我的房子裏隨心所欲地進行一個人的生活,偶爾也帶男朋友回來過夜,可從來沒有和任何一個人同居。阿奇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和我同居的人。


    盡管事先有所警惕,可阿奇還是改變了我的生活,這種轉變是不為人知的,等到我對它有所意識時,她已經無可逆轉地成為我生活中溫暖和堅實的部分。我們一起過最簡單的生活:白天我們基本不碰麵,我起床的時候她早已不知去向,晚上我們也很少相互打擾,隻有在她入睡前,我們會在陽台上,就著昏黃的燈泡聊天或一邊吃西瓜,一邊往樓下吐籽。就是這樣退避到“同居”本來意義上的生活,卻讓我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仿佛一時間匍匐大地,一呼一吸均有來歷,一舉一動都情有可原――這對以前的我來說,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情。我感覺自己以往的日子就象一床皺巴巴的床單,而阿奇的存在,就像一個溫熱的電熨鬥一樣,悄無聲息把皺褶熨平。無論何時,隻要起來後看到她在廚房裏泡咖啡的後背,切東西的聲音,或是見到她留在冰箱上的便條,陽台上菸灰缸裏掐滅的菸嘴,都有一種奇異的安寧係上心頭。和她住在一起的那段時間裏,我變得安靜,很少會莫名其妙地憂鬱,煩躁,甚至連失眠都很少造訪。阿奇仿佛為了和我居住才被創造出來的――也就是說,她使我的生活變得美好。是的,直到今天,我才能承認那是一種美好――活了這麽多年,我開始明白,真正意義上的美好跟很多時候我們自以為美好的東西毫不相關,跟過什麽樣的生活也毫不相關。是的,美好是一種我行我素的品質,一種你無法套用到任何具體情景中的感覺。美好,這個字眼剔除通常意義上的矯飾後,隻剩下最樸素和最簡約的概括。


    那時候我有交往的男孩,長的模樣到了今天已經變得很模糊,隻記得那時候我們每天晚上有一通例行公事一樣的電話,每周見一次麵,一起吃個飯,拉著手看場電影或逛一下街。心情好的時候也到他住的地方去,洗洗澡上上床,更多的時候則是懶得做這件事情。我就這麽波瀾不驚地和他交往了半年多,有一天晚上,我們一起看了場難看的美國戰爭電影。看完後他送我回來,到了樓下的時候,他忽然拉住我的胳膊說夠了,再也不要這麽下去了。“不給你電話你就不打過來,不找你就不來找我,你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愛我嗎?或者是你愛過我嗎?”


    他的聲音異常幹澀,仿佛含著鋸木刀,一下一下來回拉鋸著。


    我說愛的。他不信,我半開玩笑地說不愛的話不會跟你幹那事啊,他將信將疑。


    分開後我上樓去,天氣很熱,我打開窗戶,從冰箱拿了罐四洲橙汁,靠在窗台上咕咚咕咚灌進炙熱的喉嚨裏。天上星星不多,可有幾顆格外亮。我轉身到書架上拿瞭望遠鏡,又折回窗台邊,透過鏡筒看星星。這隻是個十倍望遠鏡,看星星有點勉為其難,不一會就感到眼睛酸痛。我放下望遠鏡,又喝了口橙汁,在cd機上放孟德爾頌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這是我百聽不厭的唱片――梅鈕因演奏得最入人心的作品。我折回窗口,曲折的小提琴聲中,這個城市的夜晚似乎也在小提琴異常鬆弛而均勻的柔弦中格外的恬美。第二樂章開始不久,我正期待進入梅鈕因演繹的那種特有的多愁善感的華彩時,卻意外看見樓下阿奇用力拖著一個女人的手回來。那個女人讓她拉著走得踉踉蹌蹌,沒走多遠就用力甩開她。阿奇指著她,掙紅了臉,情緒激烈得說了什麽。那個女人揮著手臂,同樣激動地回應著她。兩人就這麽爭吵了幾句,那個女人猛得上前,狠狠地推了阿奇一把,乘她摔倒的時候轉身跑開了。


    我在孟德爾頌的協奏曲中,看見阿奇楞楞地坐在地上,再慢慢地爬起來,拍拍屁股,慢慢地走進樓道。


    我打開陽台的燈,隨手拿了本《福爾摩斯偵探集卷一》坐在靠椅上。不一會就聽到阿奇拿鑰匙開門的聲音,然後,她走進浴室,關上門,讓水龍頭一直嘩嘩地流水。過了很久,她打開門,走到廚房去,傳來開冰箱門的聲音。然後,我又聽到她的拖鞋啪嗒啪嗒地朝陽台走來,我假裝埋頭看書。頭頂上傳來她的聲音:“誒,喝啤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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