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麽想起來,大概從下雨天發生的那場車禍開始,就讓阿奇有了離開的心。


    從一個疑問開始,再往上追朔一個可疑的幾點,就像遊泳池旁跳水台上晃晃悠悠的踏板。此刻的我正踩在這樣一塊往事的踏板上,奮力往上一跳,就回到那個下著暴雨的早晨。


    之前一個晚上,我通宵跟阿奇在一起。我們在寓所裏,靠一台光碟機老化的電腦磕磕絆絆看完了我們所能找到的奇斯諾夫斯基的片子。我依稀記得,最後播的一張碟好像是《兩生花》,音樂很美,既淒涼又肅穆。


    不知道為什麽,事後想起這件事,腦子裏來回流淌著這部電影中女主人公的臉龐。似乎就像電影裏那樣,你也有可能作為另一個人在別的什麽地方存在著。她則也有可能作為一個觀眾,在別的什麽地方注視我和阿奇之後上演的一係列事件。因此她的臉才會深深滲入我的記憶,象隔夜的瓢潑大雨一樣,深深澆進陽台的花盆,致使裏麵的泥土從此混濁稀滑也未可知。反正我就是這麽稀奇古怪地聯想著,想像力在此,自由自在作著伸展運動。


    看完《兩生花》已是翌晨,我們飢腸轆轆地從鋪在地板上的糙席爬了起來。阿奇打開了通往陽台的玻璃門,一股潤濕的雨汽霎時間撲麵而來。天空灰濛黯淡,仿佛遭遇何種不幸一樣哭喪著臉。下雨了,或者說,一直都在下雨。那一年的雨水特別多,多到記憶宛如一件濕黏的背心,反手就可以擰出水來。我伸伸腰,略微作了點廣播操動作,忽然非常想念起糯米雞的味道來,這種想念一經打開,就象山洪暴發泥石流傾瀉,勢必要無法抵擋,要把整個房間都滿滿地添上。


    “我餓了,想吃糯米雞。”我對阿奇老老實實地說。


    “知道了,那我們就去吃吧。”


    阿奇是我到目前為止碩果僅存的幾個女性朋友之一,也是唯一一個單方麵下定決心,決計跟我交好的女孩。對我來說,真正意義上的友誼充滿著第三者眼光中蘊含的那種無法企及的神秘性,像被廢棄在黃土風沙中的古代城牆,或是厚厚冰層下凍結的千年屍首那般令人著迷。我和阿奇在一起,大概就是這種感覺。我性格有點孤僻,對接觸陌生女性有異乎尋常的障礙――倒不是因為同性相斥,或是對比自己年輕漂亮的女孩懷有本能般的抗拒,而僅僅是因為不擅長――就像人們不擅長長跑、打羽毛球,不擅長繪畫、記住國外翻譯小說中那些長串長串的外國人名一樣。總之,我非常非常不善於和同齡的女性交往――既根本不知道如何取悅她們,和她們打成一片;也摸不準什麽經驗能和她們分享,哪些事情可以和她們一起抱怨。說來慚愧,同為女性,從小到大,我卻很少有所謂的閨中密友。勉強算上的幾個,都是從小學時代就積攢下來的交情,長大成人後真正的女性朋友,就隻有阿奇了。


    那陣子我整天整天坐在畫室裏臨摹大衛的頭像,畫室裏除了我,還有另外兩個跟我類似的,有著不同程度的與人交流存有障礙的女孩。這間五十平米間開的畫室,屬於一個業餘的畫家、作家和兒童教育專家所有。這個男人寫有幾本言辭激烈的教育著作,象收藏藝術品一樣把我們這樣的人網羅到他的畫室裏,並收取不菲的費用。他治療我們的方法很簡單,就是讓我們不停臨摹各自石膏像或畫冊,隔一段時間再自由創作一次,然後不管你畫得怎樣,都會從他那領點心一樣領到一份挖空心思的讚揚。他相信讚揚有助於建立我們這些人對自己的信心和對他人的信任,但我卻一直以為這種方法對他的幫助可能比對我們要大一些――說到底,我和那兩個女孩直到分手,彼此都不太叫得出對方的名字。


    我就是在畫室裏遇到阿奇的。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就像童年時代,隔著一脈流水看到的對岸燈火,隻記得那幾團大概的光影,卻記不得具體是怎樣一個境況。我隻記得那是一個下午,我還在臨摹大衛的石膏像。這個時候,一個身體碩長,頭髮奇短,打扮得非常中性的女孩闖了進來。她東看西看了之後,直接把手搭到我的畫紙上,問:“誒,你一天喝多少杯水來著?”


    這就是阿奇問我的第一句話。我本能地反問了一句:“呃?你說什麽?”也難怪,誰會在第一次見麵時問人家一天喝多少水?莫非喝水的次數隱喻著某種個人的特質?好比亮晶晶的塑料包裝紙外貼著的商標,上麵如實告知這個東西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生產,難不成僅靠著喝水的次數就能判斷這個人皮膚的含水量,對生活懷疑的程度,到目前為止憂愁的頻率?


    “就是喝水,一天喝多少杯水?”


    “湯和水果算嗎?”


    她搖頭,堅決地說:“不算,指純粹的水,喝水。”


    我想了想,如實告訴她我不太清楚自己一天到底需要喝多少杯水。那個時候我正處在特別容易認真思考的時期,任何問題都要習慣性地對其假設前提進行思考。思考後我又說:“你的問題提得很不地道,因為沒有說明用什麽杯子和喝什麽水,這兩個概念沒有加以限定,所以屬於一個無法作答或不值得回答的問題。”


    她噗哧一笑,說:“真的嗎?這個我倒真沒想過。不過我從早上到現在,已經總共問了二十七個人同樣的問題了,你想知道他們是怎麽回答的嗎?”


    “不太想。”


    “幹嗎不想呀,我可是因為好奇別人的反應才會這麽不折不撓地一直問下去耶。”


    “請問你挑認識的人問呢,還是不認識的問?”我從畫架上抬頭,注意到她有著黑白異常分明的眼珠子,以及耳朵上別著閃閃發光的銀質魚骨耳環。


    “都算認識吧,有我家鄰居、同事、朋友,一直到老師畫室裏的人。”


    “那麽他們大概有一半會笑而不答,其餘一半的一半會老實回答你,剩下的人會說他們不知道,然後回過來反問你。”


    她笑了,“真是哦,數目上不太對,答案上大體差不多。”她想了想,又興致勃勃地說:“那我要挑不認識的人問呢?”


    “那就是大部分人會很警惕地質問你想幹嗎,其餘的會罵你神經病。具體數目視你訪問的人群素質而定。”


    她哈哈大笑:“這麽說,這個問題挺無聊羅?”


    我點點頭:“絕對無聊。”


    過了一會,她又說:“你老畫這個男人幹嗎?”


    “就是畫畫而已,不畫他,就畫別的。”


    她把鼻子湊到大衛的臉上:“這個傢夥為什麽皺著眉頭,一付苦大仇深的樣子?他有名字嗎?叫什麽來著?”


    “大衛王,他即將上戰場,對手是巨人歌利亞,所以要嚴肅一點。”


    “巨人?戰場?這裏頭還有什麽故事不成?搞不懂,你給我講講好嗎?”


    我把大衛王和歌利亞的事情略微說了一下,她認認真真地聽完。所謂認真,就是滿臉擺出“我要認真”的表情,實際情況不得而知。我們對答了一會,她忽然用一種很熱切的口氣說:“我挺喜歡你的,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什麽意思?”


    “就是我們老呆在一塊呀,就你和我。”


    我沖她閃閃發光的魚骨形耳環聳聳肩,說:“我可沒有給女孩當女朋友的習慣。”


    “這樣啊,”她有些遺憾地說:“那好吧,反正我也沒有喜歡你到非怎麽不可的地步,那麽我們就當一般朋友處置,這總可以了吧?”


    很久以後,我問阿奇,那時候說“沒有喜歡你到非怎麽不可的地步”是什麽意思,到底是喜歡呢,還是不喜歡。


    她懶得解釋,晃了下腦袋說:“隨便拉,喜歡你,又不非常喜歡你,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吧。”


    “那麽沒有非喜歡我不可的感覺嗎?一次都沒有嗎?”


    她斜覷著我,問:“有男人告訴過你類似的話嗎?”


    我想了想,說:“沒有。”


    “那不就結了。”她樂嗬嗬地拍拍我的肩膀:“別苛求我說出男人都說不出口的東西嘛。”


    附:【本作品來自網際網路,本人不做任何負責】版權歸原文作者!


    二


    那天早晨,阿奇和我打一把藍灰色的雨傘。我們出了門才發現,雨下得比預料中大多了。天上某處象突然爆裂了水管一樣,箭狀的雨水到處傾瀉――想必天上的人也和我們一樣驚慌失措,正在抓緊搶修。我們在同一把雨傘下靠得很近,仍然淋濕了大半個身體。這時我才發現,阿奇要比我高多了,從她鼻子裏噴出的熱氣,剛好抵達我的額頭。


    “真糟糕,這麽大雨,呃,大到什麽程度呢?”她問我。


    “大到內褲都打濕了。”


    她大笑:“可不是內褲都要給打濕嗎,好,那我們就在大到內褲都打濕的雨裏,找輛計程車,去吃你想要的糯米雞吧。”


    雨下得太大,街上根本就沒有行人。早班的公車在雨中瞪大橙黃色車燈,在積水的街道上衝鋒陷陣一般呼啦呼啦從我們身邊開過去,。不記得站了多久,反正是徹頭徹尾經歷一個從避免被淋濕到無所謂被淋濕的過程。我記得,阿奇鼻子裏的熱氣一直纏繞在我的額頭上。在這股熱氣環繞下,我莫名其妙感到心安,如同回到小時候,刮颱風的晚上,挨著母親安然入睡。大雨傾盆中,阿奇好像無動於衷,她握緊傘柄,同時也握緊我的手。


    “這就像我們兩個漂流到泡沫塑料做成的小島一樣。”她附著我的耳朵說。


    我閉上眼睛,想像我們兩,在漆黑無邊的海水中――那可是稠得象一鍋粥那樣的海水,而且無邊無際,浪花一個又一個打來。我們匍匐在泡沫塑料做成的島上,一邊緊緊抓住島的邊緣,一邊承受著一波波浪頭的猛烈攻擊。


    “泡沫塑料會被掰斷的。”我說。


    “什麽?”她沒聽清。


    “泡沫塑料做成的島,在風浪中很容易被掰斷的。”


    她沒說什麽,隻是用力摟了摟我的肩膀。這時,終於有一輛計程車乘風破浪向我們駛來。阿奇用力招招手,它奇蹟般地停了下來。我們兩在內褲被淋濕前,總算爬上了計程車。


    我同意阿奇搬到一塊住時,曾經鄭重向她表示:衣服可以混著穿,東西可以混著用,書和碟可以混著看,錢可以混著花,但各自的生活卻絕對不要混淆。她無所謂地表示同意,我不放心,又追著她說:“生活絕對各過各的,我不幹涉你,你也不幹涉我,你明白了沒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車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吳沉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吳沉水並收藏車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