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鄉勇自行分成了十支小隊,賀晨瞧著眾人以親疏遠近而組成小隊,接著便分散朝著山包下方的百姓而去。


    百姓們看著四百多青壯漢子從山包上下來,在人群前端的百姓皆都目露驚恐之色,難道這些青壯漢子是來對付自己的?越來越多的人站起身來,像是疫病傳染一般,不多時,所有坐在地上的人都站了起來,且惶恐不安。


    當鄉勇們走到人群前方,紛紛向百姓說出來意之後,百姓們才逐漸平靜下來,之後,便是難以言狀的心安。


    賀晨走下山包時,已有數十耳聰目明,精神尚可的老者匯集到人群前端,賀晨看了百姓堆裏正在井然有序忙碌著的鄉勇們,不由鬆了一口氣,照這情形來看,還不算糟。


    收回目光,賀晨看向麵前的一眾老者:“各位老人家,晚輩叫賀晨,暫代平江縣縣尉一職,老人家們年齡都大了,我們到前邊那條埂子上坐下說話。”


    一眾老者朝賀晨手指的方向看去,心中都不由對賀晨的印象好了許多。賀晨引著一眾老者到一條跟板凳一般高的埂子麵前:“各位老人家,都請坐吧。晚輩有很多話想跟你們說,你們坐下細細聽晚輩說。”


    待一眾老者都坐下後,賀晨麵對坐成一排的老者們笑了笑:“晚輩知道你們心裏難受,誰都不想背井離鄉,且生死難測。”


    一些坐得稍遠的老人擔心聽不清賀晨說話,幹脆走到離賀晨較近的地方坐到地上,站立著的賀晨看著仰起頭看著自己的一眾老者,朝小六吩咐:“小六,去抱個石頭來給我坐。”


    老者們都沒有說話,看著小六將石頭抱到賀晨跟前,賀晨坐到石頭上,目光才回到賀晨臉上。


    “這樣就舒服多了。各位老人家,戰爭無情,才讓你們遭受這顛沛流離之苦!我十數日前,往曲江城派出三隊人馬打探具體情況,得知曲江萬餘老幼往著平江而來,我就帶著人趕過來接應你們。”


    眾老者有的點頭,有的低下頭,有的隻是靜靜看著賀晨,都在期待賀晨接下來會怎麽說。


    “我平江縣衙決定,接應你們到平江城裏安置,但是要在城中安置這麽多人,是做不到的。所以,我縣決定,體力弱的,身上帶有病痛的,有身孕或是帶著小孩的,要盡可能安置在城中生活;而另外的人則需要分開安置到城邊各田莊當中,並且安置到各田莊的人,還得力所能及幫忙做些農活。不要擔心你們家人會受到欺負,我會安排好一切。”


    幾個老者同時發問:“你怎麽保證,又不是幾十上百人。”


    賀晨此時倒是心平氣和,語氣盡可能柔和:“各位老人家,我賀家的田莊在大彎山,這些時日以來,我賀家買下了幾處田莊,還接管了劉高兩家的田莊,這些田莊都有我親近的人在管理,安置到田莊的所有人,我會安排妥當,請各位老人家相信我,我很想把每個人都接到平江安置好。”


    又有人問:“你們賀家田莊很大嗎?”


    “很大,原來有的,後來買的,幫忙代管的,現在估摸著也有四萬多畝。”


    眾老者聽了賀晨的話,都不暗暗咂舌!有四萬多畝地,那肯定不會少了吃的,這年輕後生又是縣尉,想來說的話,應該是能信的,再說縱然就算不信,又能怎麽樣呢?民不與官鬥,再說人家現在是要接應自己進城。


    賀晨看著心思各異的一眾老者,想了想後將自己留下來的心思說了出來:“各位老人家,我知道你們有很多顧慮,我換做你們,我跟你們一樣,所以我理解你們。我的父母一直希望我能跟他們回慶陽府老家,哪怕舍下平江的家業,我們一家都能衣食無憂過一生,但在我堅持之下,我的父母沒有再逼我。平江縣縣尉病故之後,縣令大人許唯便讓晚輩暫代縣尉一職,我既然領了縣尉一職,我不想在麵對危難之時,就抽身而退,我想做好這個縣尉,保護好百姓,就算是萬不得已之時,我也希望能保護著大家向鬆州府撤離。當然,晚輩所說的隻是迫不得已,相信沒有人願意自己的家園毀於大南鐵蹄之下。”


    眾老者聽了賀晨這番推心置腹之言,心中原本層層的疑惑和顧慮淡了很多,眼中多了神采和信任。


    “請各位老人家來說這些話,我就是想把縣衙對應的舉措說個明白,也要拜托各位老人家回到自己家人身邊之後,把縣衙的舉措跟相熟的人都細細說一說。目前我隻帶了四百多人過來,人手有限,需要各位老人家鼎力相助!”


    說完這番話,賀晨起身朝著一眾老者躬身行了一禮,一眾老者見到賀晨行禮這舉動,有的拱手還禮,有的站起身不知所措,有的則是下意識想要躲閃。


    賀晨再度落座,理了一下思路才接著開口:“各位老人家,還有一事,我想跟你們說個明白。”


    迎上眾老者期待的目光,賀晨不再顧慮:“如今,曲江城下接戰數場之事,平江縣的百姓知道的並不多,但曲江萬餘百姓湧入平江縣,很快將會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不知實情的百姓,看到這樣的場景,任誰都會驚慌失措,如果這個時候,平江的百姓也拋下家園和田地,那麽這地裏的莊稼就都得落到地裏,更為嚴重的是,一旦引發這樣的恐慌,我們想要製止動亂根本就做不到。每一個人都惜命,都想活著,那麽越來越多的人都想往著鬆州府逃離,如果我說的變成事實,那就像瘟疫一樣,很快就會傳遍整個鬆州府,甚至傳遍整個東承皇朝!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將是巨大的災難!大南的軍隊還沒打過來,我們就自己潰散了,這無疑是大南軍隊的幫凶,因為單是鬆州府將有數百萬石糧食爛在地裏,越來越多的百姓匯攏到了一起,有哪個地方能夠養活這麽多人?哪裏來那麽多住的房子?哪來來這麽多吃的糧食?天氣越來越冷,將有多少人將性命丟在他鄉?又有多少人將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一眾老者越聽臉色越是凝重!照著賀晨說的話來想,是實實在在的,很有道理。


    “晚輩說了這麽多,想來各位老人家都能明白其中道理,現在劉勉將軍守在曲江城關,隻要堅守,很快就能等來我東承的大軍給大南軍迎頭痛擊,這樣一來,我們不但能保住家園不被敵軍焚毀,還能保住我們家人的性命。而我們多收一粒糧食,就意味能夠多活一個人,多讓一個兵吃飽。”


    賀晨起身再次鄭重給一眾老者躬身一禮後說:“拜托各位老人家了。”


    眾老者回到人堆之中後,從四百餘鄉勇中推選出來的十個門將前後來到賀晨身邊向賀晨稟報了解到的情況。


    聽著十個門將一一稟報之後,賀晨心頭悲痛萬分!才短短五六日,因病痛或是舊疾死去老幼竟然超過百人!除此之外,還有本已垂暮數十老人在路上或是沉睡之後離世。


    賀晨摸了一把發酸的鼻頭,忍住想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十個門將將賀晨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才壓下去的疼痛和悲憤再度浮上心頭。


    “有沒有統計出病痛人數有多少?”


    十個門將都搖了搖頭。


    賀晨也沒有責怪,畢竟亂糟糟的萬餘人,才半個多時辰想要統計身帶病痛的人各有多少,確實不大可能。


    “無妨,安排人手做飯、撿柴,挑幾處下風口搭一些簡易茅房,另外便是夜裏天氣寒涼,盡可能多備一些火堆。”


    “是,大人。”


    一直忙碌到夜色漸深,帳篷才搭建完成,賀晨匆匆扒了飯後,帶著小六等人便在人堆裏巡視起來,但凡是有病痛的,都被賀晨命人送到帳篷裏安置,把普通的常用藥草吩咐人煮了幾大鍋出來,一一給病患服用,雖說不一定對症,但聊勝於無。


    聽著人堆裏不停傳來的咳嗽聲,呻吟聲,兒童的哭鬧聲,賀晨心頭很是沉重!有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也在這一刻,更感無力而渺小!這鮮活的每一條生命,興許明日,又或是後日,便會消散在這天地間。


    如果可以選擇,沒有人願意生在這片土地吧?


    這片土地雖然得天獨厚,物產荗豐,比起東承皇朝那極西和極北之地的黃沙大漠戈壁,算得人間樂土,可在戰火襲擾或是吞噬麵前,或許很難選擇吧?


    螻蟻尚且貪生,更何況人。


    想到鄉勇從百姓手中勻糧食來煮飯時,那麽多的人哭得撕心裂肺,撒潑打滾也要護住糧食;那麽多的人說出願意不吃,就怕沒了希望;甚至有人想要脫離人堆,從而保證自己手中的食糧妥數吃到自己肚子裏……


    到這一刻,賀晨心頭,有了一些釋然。


    一切,都是為了活著而已。


    賀晨沒有命人去處罰這些人,但對於人堆當中為了吃的不奉孝道,不顧親情,不履德品之人,處罰卻在所難免。


    賀晨站在月光中,看著一堆堆的柴火,聽著此起彼伏的咳嗽哭鬧聲,看著在夜幕下走動的百姓,不免長籲短歎,自己說的那些話,有多少能夠兌現,自己有幾分底氣?十數萬的人性命,皆係己身,自己的每一個念頭,每一個決定,與這些人的性命息息相關,每往前一步,說是如履薄冰也並不為過。


    賀晨沉思之際,一老漢怯懦地跟在小六身後來到賀晨跟前。


    “公子,這位大爹找你。”


    賀晨看向老漢:“大爹,這麽晚了怎麽還沒睡下?”


    “大人,我是來找大人求情的。”


    “大爹你要為誰求情?”


    “大人,我為我兒媳楊小花求情。”


    小六見老漢說話畏畏縮縮,簡單把老漢兒媳從老漢碗中搶去多半的事說給賀晨聽。


    “大人,我兒媳也是太餓了,她又懷著身孕,所以……”


    賀晨點了點頭:“小六,去把楊小花帶過來。”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我兒子在曲江城裏搬送石頭,幫著守城。”


    老漢說到這裏,已是哽咽淚流:“大人,搞不好,我兒子……”


    賀晨抬手拉著老漢的手,老漢已是泣不成聲。


    老漢像是沒了骨頭一樣,慢慢蹲到了地上:“要是我兒子……沒了,我兒媳肚子……肚子的孩子,那可是我張家的香火。”


    楊小花低著頭跟在小六後邊來到張老漢身前,賀晨起身看著楊小花輕歎:“你有身孕,以後我會叮囑給你多一些吃的,但要記住孝道,你今日之所作所為,如果以後你的孩子長大,也是這般待你,你會怎麽想?我想你一定會後悔。帶你公爹回去吧,他年齡大了,好好照顧著。”


    “是,大人。”


    楊小 花小聲回話之後,攙扶著張老漢離去。


    待張老漢兩人走進人堆,賀晨輕聲對小六吩咐:“帶著弟兄們多巡視幾圈,要防止有人對女子毛手毛腳。也多看一看,有沒有人沒有鋪蓋。”


    “是,公子。你帳篷裏住了幾對母子,你住哪裏?”


    “不用擔心,我到另外的帳篷先睡一會,後半夜我替你們一陣。”


    次日天色未亮,賀晨將十個門將及小六等人叫醒,開始著手收理帳篷裝車,百姓當中上了年紀的老人,大多已經醒來不短時間,見到賀晨一眾開始收拾,也將身邊眾人叫醒。


    收拾裝車完成之後,十幾輛大車在前,百姓跟在後邊緩緩走動起來,百姓們當中有少量的獨輪車一串地走著稍稍平坦些的路麵,大多人卻是肩挑手提,不一而足。


    賀晨將鄉勇分散到人堆當中,凡是百姓當中,有需要搭手的,獨輪車走不動需要幫忙推的,哪裏需要,鄉勇便到哪裏。


    賀晨騎行一段之後,將小六叫到跟前叮囑:“你帶著弟兄們到途經的村寨去,把實情告訴給百姓,避免他們恐慌。另外,一定要告訴他們,我們有上百個退伍的老卒在不斷傳信回來,讓他們安心收割,但凡情勢有變,我們會及時接應他們到城裏及大彎山。總之,我們不會讓他們麵臨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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