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勸清宛不必如此悲觀,順便拿出早年斫的琴為她奏了曲《鳳囚凰》,不料清宛對司馬相如的人品不是很贊同,對我吟了首《白頭吟》,順便講了十多個負心漢被雷劈死的故事。


    她的故事聽得我心驚膽戰,我的琴音聽得她昏昏欲睡。


    我以為自己的琴藝實在無可指摘,清宛之所以無法領略到琴音之妙,完全是因為早年斫的琴實在不好。清宛於是為我將她父親收藏在庫房中落灰的好琴竊了來。


    我便用自己的好指法,在那張好琴上彈了首好曲子,一曲終了,發現清宛已是睡得熟透,恰如懸在枝頭的紅果子,可以摘下來吃了。


    後來,隻要我們有了爭執,我便威脅清宛自己琴興大發,需要奏上一曲。


    “還不及獸性大發呢。”她總是輕嘆一聲,再懶得計較。


    “為我譜一首曲子。”可有一天,她竟撐著聽完三首曲子,然後對我說。


    “那太難了。”我大為惶恐,以為能唬住清宛的一大殺器就此沒了,然後搖頭,光是學一首曲子都要很久,譜一首曲子不知得煎熬到何年何月。


    “你可以慢慢來,隻譜一首曲子。哪怕你譜到八十歲,我會等著你。”


    我隻好答應,開始譜一首曲子。譜曲時,心裏全是她的笑顏,不想她時,她就在我麵前。


    譜一首好曲子,於我而言,比斫一張好琴要難多了。曲子譜得斷斷續續又不慌不忙。她也開始學琴,一麵說著古琴實在難學易忘不中聽,一麵為了學琴,將自己漂亮的指甲用醋熏厚。


    我不明白清宛為何忽然對琴有了熱忱,常常取笑她是在附庸風雅。


    “我們的手,都變得很難看。”她對於我的取笑滿不在乎,將一雙溫軟柔膩的手與我相握。我忽然想起那個戴著惡鬼麵具的貴族男子,想起他那雙修長白皙、比女人還美的手。是那雙手將我與清宛推在了一起。


    梅花開時,清宛已經能夠彈奏一首完整的樂曲。我時常倚在她家牆外,嗅著梅花香氣,聽她在庭中鼓琴,聽著她斷斷續續,還很生澀的琴音。雪落滿我的肩頭。


    很多年以後,在塞北收到她書信,搜腸刮肚尋出句詩經來回信時,我忽然明白,清宛並不是戀上了琴音,她隻是願意在成為我妻子時,也成為我的知音。


    那時,我的手指已經被削掉三根,永遠不可能再奏出一曲《鳳求凰》。


    ☆、救


    為琴身上第四次灰胎時,已是又一個春日。我們在這春日裏開始考慮一生一世。


    清宛的父親其實是個趨炎附勢,喜好名利之徒。他的真正嘴臉我在父親棄官離家之後就已看得通透。那時,我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需要費心求娶他女兒。以他的品性與我家如今的境況,我建議清宛與我私奔。


    可清宛以為,我們不必奔逃,逃了也找不到容身之處。她對我說,十五那一天,到她家去送完酒之後先不要離開,就站在梅樹之下。


    如今我站在梅樹下,已經很久。太陽毒辣,我慶幸頭頂的枝葉如此繁茂。有人在窺視我,也已經很久。我偷偷認出他是那一日用二十貫錢買走“大將軍”的華服老者。他出現在這裏,恐怕不是許府的親戚就是故交。


    至於他的眼神,實在奇特,三分挑剔,三分嫌棄,嫌棄之中又夾雜著一分擔憂。我不由擔心起“大將軍”的境遇來。


    老頭子終於走到我跟前來,他咧開嘴,露出一個缺了門牙的慈祥笑容。“我認得你,你是那善鬥雞的豎子。”


    “多日不見,您老可好?”


    “我老人家好得很,“大將軍”也好。”


    “那就好,外頭太熱,您還是回屋簷下坐著好。”


    “不用,我老人家身子硬朗。還曉得尊老,倒是不錯。其實鬥雞時我就看出來了,你是個好兒郎,有那麽一丁點我女婿當年的風範——”他原本說得高興,笑得滿臉褶子,卻突然變了臉色捂住嘴。


    “您怎麽了?”


    “無妨,無妨,差點又是個大不敬。”老頭擺擺手,似乎驚魂未定,又一連使勁咳嗽幾聲,將氣捋平,“年輕人,你可娶了妻室?”


    “沒,沒有,我還年輕呢。”我連忙道。


    “那敢情好,我老人家瞧你還好,給你做門親。”


    “這不敢勞煩您老人家。”


    “這都不敢,能成什麽氣候。你分明是怕我給你做的親不好,告訴你小子,這是怕錯了。這許家的女兒,從頭到腳,可沒一點配你不上,是你小子大大高攀了。”


    我一聽之下真受到了驚嚇,急忙向那老人小心翼翼詢問:“您說的,難道就是這戶人家,就是許府的女兒?”


    老人滿臉傲踞地點頭,嘴邊的白鬍子快要翹到天上去,在我眼裏,他簡直成了個老神仙。


    “您做的這門親,果然很好,晚輩勞煩您老人家了。”我急忙連連作揖,生怕他改了主意。


    “這是自然。”他終於一捋鬍子,心滿意足。


    “隻不知晚輩何德何能,入了您老法眼。也不知您與這許府有何瓜葛,怎麽就能平白讓人家把女兒嫁我。”


    “有何不可,我一大把年紀了,是他們長輩。再說,許勁這豎子,無才無德,若不是沾了我老人家的光,能有何官爵?恐怕隻好與小財主去做傭耕。”


    聽見他直呼清宛父親姓名,我詫異之餘又覺痛快,同時隱約猜到了這老者身份,忙恭恭敬敬問道:“敢問閣下可是平恩候?”


    “喲,瞧出來啦。年輕人眼睛就是好使。”


    “小子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君候恕罪。”


    “不必拘禮,說了這麽半天,我倒還不知你名姓。”


    “在下霍羽,字為儀。”我連忙答道,暗笑這平恩候糊塗,連人名姓也不知就急著做媒。


    “你姓霍。”他臉上的笑意立時斂住。


    我一時楞住,隨即想起先皇後被霍氏毒殺的故事,而平恩侯為先皇後之父,自然會對霍氏懷有莫大仇怨。又想起父親官場失意,終至遠走就是因為姓霍,哪怕我家與霍氏其實並非同宗,並無糾葛,立馬身子發寒,如墜冰窟。卻仍是心有不甘,澀聲回道:“天下姓霍的人很多。”


    “是,天下姓霍的是很多,陛下不能誅盡。”他仍是臉色鐵青,在庭中來回疾走,終於還是頓足長嘆:“罷了,罷了,這麽多姓霍的,也不能一一計較過去,你過來——”


    我滿心不安地走到他跟前去,他先仔細查看我的脊背四肢,又查看五官,最後命我張嘴,細細看了牙口,數了牙齒,伯樂相馬怕也未必這般仔細繁瑣。


    “不錯”,最後他青筋縱橫的老手往我肩上一拍,“難怪那小鬼頭瞧上你。”


    “也不妨將實話說了,你這豎子鬥雞走馬,不學無術,又姓霍不信劉,憑什麽入我老人家法眼。還不是我那大侄孫女眼巴巴來求我,說什麽,叔公,您可瞧好了,明天站在梅樹下那個穿麻衣的男子,我隻嫁給他。一個女兒家,也不嫌害臊。偏生我看著她長大,越看越像我那早亡的女兒。日後你這豎子若是負了她,哪怕我死了,也要從墳裏爬出來,打斷你狗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是耶非耶?化為蝴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重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重輪並收藏是耶非耶?化為蝴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