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敷沿著土牆信步走去。記憶中這應該是座寬敞的豪宅,但此刻在此漫步,卻並沒有那種感覺。圍牆在中間斷開,黑色的磚瓦格外低矮。之前總記得這是幢氣派的二層樓房,仔細想想,似乎隻是間平房,還給人一種破舊不堪的印象。吉敷不禁湧起一陣心酸。


    不知不覺已走到正門前,側麵打開的木門已徹底變黑。木門旁邊的玻璃門可以算得上古董了吧,吉敷暗自尋思。之前這個家是否也是這副模樣?吉敷不太清楚家裏如今住的是怎樣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戶人家似乎不太注意清潔打理。


    吉敷至今依舊記得,第一次被通子帶到這扇木門前時的感受。當時他相當震驚,這裏比自己的老家闊氣多了。雖然不是頭一次見麵,但看著在玄關外的通子父親時,還是能夠感覺到一種當地望族的自負,讓他緊張。然而,如今這裏已和當時的印象完全不同,威懾感沒有了。雖然說不清到底哪裏不同、怎樣不同,那感覺就像人的成長一樣,似乎眼睛和鼻子都沒什麽改變,但整個人就是給人一種人到中年的感覺。


    吉敷扭頭向右望去,庭院裏柿子樹的枝頭探出圍牆,似乎還結了些果實。吉敷還記得它,之前他曾和通子在這棵樹下聊過天。這棵樹給人的印象依舊沒有改變,既沒長大也沒衰老。似乎唯有它,還與記憶中的一樣。


    5


    “您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麵對麵坐在“酒鬼”角落的桌旁,恩田潤一突然滿臉不快地問道。他鼓著缺少血色的臉頰,剃鬚後留下的青色痕跡尤為顯眼。他的眼睛根本就沒看吉敷這邊,仿佛滿心的憤懣無處宣洩一般。


    來時店裏已經沒有半個客人的身影。吉敷走進店內,任由潤一領到座位邊坐下,潤一的妻子在門外掛上“準備中”的牌子後走到櫃檯後麵,或許在泡茶吧。


    “你這個‘為什麽’的問題提得有些奇怪啊,我是想把整件事弄清楚。他可是你的父親啊。”吉敷說道。


    “那件事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並且定案了嗎?除此之外,您還想知道什麽?法庭早已將一切查得一清二楚了。”恩田的兒子一臉不耐煩地說道。


    吉敷微微點了點頭。刑警跑來打聽四十年前的案子,案子早已定案,還是以警方所希望的形式。如果判的是無罪的話還能理解,但眼下判的是死刑。作為兒子,提出“事已至此,你還想知道什麽”的問題也在情理之中。父親被判死刑,再沒有比這更重的罪了。刑警還想怎樣,光是死刑還覺得不夠,還想再加以重罰,弄個磔刑[始於五代的一種淩遲極刑,割肉離骨、斷肢體,然後再割斷咽喉。]1或鋸刑[指將人倒吊起來,從兩腿之間鋸開。]2什麽的?眼見如此,吉敷決定講出事情的原委。


    “正如我剛才對你說的那樣,我想把事情徹底查清。這似乎不是警察通常會有的行為。我是出於個人意願想這麽做的,我對你父親的判決抱有懷疑態度。”


    潤一的表情出現了明顯的變化。果然,吉敷早就盼著這一刻了。然而,事實並未像吉敷想的那樣。恩田潤一輕哼一聲,之後便將頭扭向一邊。


    “那又怎麽樣?還不都一樣?”他長舒一口氣,惡狠狠地說道。


    吉敷吃了一驚。


    “還不都一樣?這話什麽意思?”


    “我問您,您為什麽要這麽做?剛才您說這並非通常的警方調查,那這到底算什麽?沒事兒找樂子嗎?”


    潤一的態度越來越差。“並非通常的警方調查”,他似乎把這句話理解為背後並沒有警方的權力。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冰冷而帶刺。


    “我並沒有找樂子的意思,可就算是又怎樣?追尋真相又有什麽不對?”吉敷說道。


    “您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啊?簡直就是愚蠢。默不做聲不就行了嗎?究竟是誰希望你這麽做的?那件事早就結束了,不是嗎?”


    “別人說你父親是殺人兇手,你也覺得無所謂嗎?”


    吉敷的語氣中混雜著幾分憤慨與疑問。


    恩田之子聞言道:“我對此沒興趣,請您別再提這些毫無意義的事了。”


    “毫無意義?你難道不覺得你父親是無辜的嗎?”


    “這話是誰說的?莫非警方內部有這種看法?”


    吉敷覺得他這是在轉移話題,總是答非所問。


    “這倒沒有。”吉敷答道。


    “那是出現重新調查的可能了?”


    “絲毫沒有。”


    “那您為什麽要這麽做?這麽做對刑警先生您有什麽好處?”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再問你一遍,你不相信你父親是無辜的嗎?”


    “我說,刑警先生……”


    潤一的表情表露出心中的厭煩,他向前探出身子,說話的語氣感覺就像是在說教一樣。吉敷想起了主任峰脅的臉。


    “無辜不無辜,真相不真相,這一切全都無關緊要,問題的關鍵在於有罪無罪。事到如今,再搞這些高中生一樣的討論都無濟於事了。我陪著父親打了四十年的官司,也學到了不少。知道法院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體製如何、相關法律知識也知道不少。那地方根本就不是追求事實真相、調查被告是否行兇的場所。而是一處創作最接近真實的故事的地方。我父親已經供認了。他一直堅持說是自己不對,殺了人,這話說了二十年。事到如今,再來說其實自己沒有殺過人,這樣子是肯定不行的。這種事,就連小孩都明白。”


    吉敷啞然失語。恩田進行了預料之外的反擊。


    “那你的意思是說,就這樣判他死刑,把他殺掉也無所謂了?”


    “不是還要重審嗎?這就夠了。如果這是父親的選擇,就由他去吧,我絲毫不反對。既然提出了重審請求,不就不會被殺了嗎?”


    “不,之前也曾有過在提出重審申請時被執行死刑的案例。”


    “那就沒辦法了……這就叫命運。”恩田潤一信口說道。


    吉敷說:“我在問你的看法。你既然陪著打了四十年官司,對案件的了解應該比我詳細。你不是還見過居住在盛岡的證人嗎?我問你,綜合這些情況,你自己是怎樣認為的?你覺得你父親到底有沒有殺過人?”


    “必須回答不可嗎?”


    恩田潤一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


    “請你無論如何也要回答我。”


    “你說這不是正式的調查,那麽,你現在的身份與普通平民無異。”


    “我希望你能幫助我。”


    “你見過我父親經營這家店時的那些客人嗎?”


    “沒有。”


    “怪不得。你去找他們問問好了,一個個地問,問問恩田幸吉,我父親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大夥兒都會告訴你,他是個信口開河的吹牛大王。他是個騙子、流氓,用錢時不知節製,沒有半點兒優點。大夥兒都說,我父親的話隻能相信一半。常到店裏來的客人都是為聽他吹牛皮才跑到這裏來的。審判的時候他們都出過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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