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孩子交給愛牟,把帶來的一些碗盞鍋碟通同拿著走下樓去了。


    “到底何苦呢?到底何苦呢?”


    樓下的老媽子送了一盤柿子來做贄見禮,這柿子是剛才上樓時,愛牟看見一位六十歲光景的老頭兒才從樹上摘下來的。老媽子一口的嗡鼻音,使他聯想起梅毒第三期的患者。但他把柿子接受著了。


    柿子來了,孩子們都吵嚷起來,他尋出一把小刀來,便和著三個小兒坐在樓頭剝食。


    ——“啊,那兒是渡船了!那兒是渡船了!”


    ——“有趣呀!真箇有趣呀!”


    ——“嗬,人在山半腰跑呢!”


    ——“唔,唔,我曉得的喲,我們前幾天走過的路。哦,媽媽在那河邊上洗碗。”


    孩子們是最寬容的,他們就搬到這兒來,也覺得什麽都有趣味。他們沒有經濟的打算,也沒有故作的刁難。他們是泛美主義者。在他們心中的印象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是有趣的。他們的世界是包藏在黃金色裏的世界。他們的世界是光,是光,是光,是色彩,色彩,色彩……


    電燈已經來了。五個人圍著了一張小小的飯台。吃飯的菜是一鍋煮著蘿菔葉的“味噌”1湯,愛牟夫人說:


    1作者原註:日本常用的一種用大豆做的醬,多用以早飯作湯吃。


    ——“今晚上買不出菜來,就將就這一鍋吃罷。一切事情明天就可以弄順序了。鉛桶可惜沒有帶來,還要買一隻鉛桶呢,說是要過河去走四五裏路的光景才有。……這兒鄉間真怪,連雞蛋也買不出,聽說這幾天什麽地方在開運動會,通被買去了。”


    “曉得了嗎?都是你自尋苦惱!”愛牟心裏這樣想著,但也沒有說出口來。


    ——“唦,吃飯罷!一個禮拜沒有吃自己煮的飯了!”愛牟夫人端著飯碗的時候,十分高興地這麽說了一聲。


    吃飯的時候愛牟幾乎全沒有作聲息,隻聽他的夫人一個人在說。


    他的夫人說:象這樣自炊,一天連房飯在內也用不上兩塊錢,一個月可以節省一百多塊錢了。不消說是吃不成好菜,但在這鄉裏使了錢也吃不出什麽來,不如把錢留著,等回上海去的時候使用。


    她又說:孩子們聽他們在外邊去玩耍,佛兒不睡的時候她可以背在背上做事,總要想法子來不至於攪擾他,使他可以安心做文章。下邊的主人她也多給了他們些錢,孩子們在樓下耍也是不要緊的了。


    她這樣說著,話頭漸漸轉到樓下的主人來了。


    樓下的主人是兩對夫婦,一對老的,一對小的。老的一對夫婦是六十上下的年紀了,他們並沒有子息,隻在十五六年前抱養了一位十歲大的女兒,在去年上春這位女兒才招贅了一個丈夫。這兩對夫婦是不同鍋灶的,小的一對夫婦就象用人一樣,做農事,做苦工,吃的是些菜根菜葉。好吃的東西都是一對老兒享用了。兩老兒殺了一隻雞,連一根骨頭也不給他們的養兒養女。


    這對養兒養女都是很忠厚的人,女的一位尤其是愛牟夫人所稱讚的“樸素的結晶”。她的臉是黃黃的,眼是笑眯眯的。受著虐待,她也沒有什麽,她說兩老已經老了,隻是等待時日。她經常穿著件藍布的衣裳,打粗打雜,上山下地,什麽都能,一天到晚就給啞子一樣,沒有作聲息的時候。


    愛牟夫人就是喜歡了這位“樸素的結晶”。原來遷房子的事情,她在三四天以前便和這位“結晶”議定了。


    愛牟夫人把這些事情對愛牟說了一遍,又忍不住發起笑來。她說:“樓下的老頭兒不知道還在想什麽!剛才煮飯的時候,看見他在研乳缽,裏麵是些芝麻和些鰻魚一樣的脊骨。我問他這些脊骨是什麽?他說是‘螞母喜’1的骨頭,吃了壯陽的。我嘲笑了他一陣來。”


    1作者原註:蝮蛇。


    “真是沒事做!”愛牟滿不高興了,他的潔癖嫌他的夫人隻是去探討這些“臭聞”。“這才淵博啦!就給糞坑裏的蛆蟲一樣!……你平常說把你當成‘女工兼娼妓’,這回總說不得了!”這樣的話在他的嘴唇上滾來滾去,但也終竟沒有說出口來。


    兩個房間裏,就隻有東首的有一盞沒有燈罩的電燈,飯吃過後,愛牟夫人忙把食台收拾好了,兩個大的孩子便立地把些兒童畫報來占領著了。


    ——“你們走開!走開!好讓爹爹寫文章!”


    ——“我現在寫得出什麽文章呢?寫文章!讓他們去看罷!”


    他悶在心裏的一天怒火終竟發作了起來,他的腳步急湊著,暴挺挺地在西首的暗室裏不住地打著盤旋。他的夫人也很知趣,便不再作聲息了。


    盤旋,盤旋,盤旋,暴發的溪水激著了岩石了,發生了一個漩渦,又發生了一個漩渦。盤旋,盤旋,盤旋,電火在腦中鏖戰,鼻孔裏噴著的氣息如象兩條火柱一般。


    “哼!你平時說我把你當成‘女工兼娼妓’,這回總是你自討了!你還要望我寫文章嗎?哼!哼!……”


    他在房中盤旋著走來走去,誰也不敢去挨近他。他的孩子們縮小著在電燈下麵啞坐,他的夫人把幼兒背著在東室裏收拾好了廚房,又到西室裏來鋪設寢具。她把孩子們的衣裳脫了,默默地照拂著他們睡了。


    盤旋著尋不出發泄的機會來,他隻好象把話從口裏拋出來的一樣,說出這樣的幾句:“我明天要走!無論到對河的小村裏去也好,到古湯去也好,這兒我是不能住的!”


    盤旋著的把這句話投擲了,突然轉過東室裏來了。他在食台旁邊坐了一下。他又起去拿了鋼筆和日記本來,他要用分身術了。


    他把他的一天的生活回顧了一遍,低下頭去在日記本上寫著:


    “十月六日:”


    但隻寫了這四個字便再也寫不下去了。他的肚腹突然絞痛起來,痛到他不能忍耐的地步了。


    “這是怎麽的呢?”他把筆丟了,倒在被上睡著。這時候他的夫人和幼兒都睡了。他在被上隻是輾轉反側地呻吟,又不斷地嘔氣。


    “這是怎麽的呢?”痛得不能忍耐,他又起床來靜坐。他的夫人本來是沒有睡熟的,隻以為他還在發氣,屏息著沒有作聲,但到這時候看見他要想下樓的光景,她便呼止著他了。


    ——“你怎麽的呀?”


    ——“我肚痛,想瀉,想吐。”他話還沒有落腳便向火缽裏吐了起來,愛牟夫人急忙起床來把一個麵盆來替他做了便器。他大吐了,又大瀉了。


    ——“啊,該不是霍亂症罷!”


    ——“是怎麽的呢?該不是晚飯吃壞了?”


    ——“不會有那麽快,(這時候他的良心不願意把他的病推給他的夫人了)……怕是柿子吃壞了,剛才和小孩子們一共吃了七個。”


    吐瀉定了一些又倒在床上去睡。一隻開水壺還是熱的,愛牟夫人替他用布包好把來抱在腹上。肚裏還是痛,又瀉,又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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